第174章
那日過繼的大禮成。
懷郡王家七歲的阿哥入宮, 從郡王家的阿哥,一躍而成為皇帝的大阿哥。穿的是皇子才能用的香色繡五爪龍的袍子,戴的是紅絨結頂的玉草冠, 小小人兒有著太後喜歡的那種瘦臉頰及尖銳的眼梢,說話還挺油滑, 幾句就逗得太後笑眯眯的, 對四周人道:“聽聽, 多麽機靈的小子!皇帝有這樣一個過繼子,真是福氣!”
旁邊人一道湊趣:“誰說不是呢!那麽聰明伶俐,大阿哥真是可愛極了!”
昝寧瞧著這孩子就覺得討厭, 但當他的手腕磨到裏子上的刺繡, 想到那一彎明月高掛在心田裏,再多怨氣也淡然了。
伶俐的大阿哥以家人禮上來參拜他:“兒子給皇阿瑪叩安。”
昝寧不易察覺地一蹙眉,然後勉強笑了笑:“幾歲了, 在家裏叫什麽名兒?”
大阿哥回答說:“兒子七歲了,大名叫承芨。”
“哦。”昝寧淡淡地應了一聲, 轉身想走開。
大阿哥湊上去說:“皇阿瑪, 太後說,讓我跟著朝中大儒在上書房念書, 還要我跟著皇阿瑪的諳達學騎射。”
昝寧扭頭說:“騎,這裏施展不開;射, 朕就可以教你。”
在大阿哥雀躍之前,太後已然發聲阻止:“皇帝, 射箭, 就算了吧。園子裏窄小,沒那個地方,也沒弓啊箭啊那些個東西。”
這警惕的, 好像就怕他一有利器就要報仇似的!
昝寧忍著就要爆發的火氣,低頭越發笑眯眯地對大阿哥說:“對哦,園子裏不能有利器。不過呢,咱們是馬上得天下的,這射獵功夫總是不能丟了的。雖說園子裏不能騎射,不過地方比紫禁城還是大不少呢,撒狗放鷹,也可以捉兔子逮麻雀,也是狩獵的技藝。”
大阿哥雖然油滑,到底還是個貪玩的孩子,頓時拍手說:“啊!皇阿瑪,您教我撒狗放鷹的狩獵之技吧!”
“那首先得有狗,有鷹。”昝寧說。
大阿哥說:“兒子家有狗。”
“你家有狗啊?”
孩子點點頭說:“我叫我阿瑪送進來。”
“你……阿瑪。”昝寧若有深意,瞥了太後一眼。
太後怒道:“什麽你阿瑪!明明是你伯父!”
其實,亦即大阿哥的本生父,這會子過繼禮成,父親就變成伯父了。
昝寧笑著維護孩子:“沒事沒事,一時改不了口也正常。”
又說:“行,你伯父出狗,鷹那?”
孩子撓撓頭:“兒子伯父家沒有鷹。”
昝寧說:“朕倒是有。”
又看了太後一眼:“皇額涅,朕在養心殿的兩隻鷹,能取過來麽?”
大阿哥過繼的禮儀上,有幾個宗室家的福晉、夫人在,太後不好意思為一兩隻鷹顯得自己對皇帝苛刻小氣,想想兩隻鷹也翻不了天,自然大方一點,笑道:“當然可以。皇帝帶大阿哥玩鷹,可得當心那扁毛畜生,別叫爪子撓傷了孩子。”
這位大阿哥在宮裏住下之後,很會看眼色,在太後麵前總是活潑機靈會賣好兒,但在皇帝麵前就調皮得可以,連皇帝宮裏那些太監宮女都忍不住在背後嚼舌頭:“這什麽孩子啊!真該打一頓板子攆出去。”
沒成想這孩子耳朵還尖,第二天就趾高氣昂地對太監宮女們說:“哪個攛掇我皇阿瑪要打我的?你看他敢不敢打我?太後要是知道了,一個個要打死你們!哼,就算太後不打死你們,我將來當了皇帝之後,也要一個個打死你們!”
大家看這七歲的小人兒奶聲奶氣口出狂言,敢怒而不敢言。
亦知他這話大概率也沒錯,太後把他弄進宮來,就是打算著取代昝寧的。這幫子宮女太監雖然是太後那裏派過來的,但也不是她的心腹之類,不由地就對軟禁在清漪園的昝寧產生了同情之心——有這樣的養母、這樣的養子,將來他哪有好日子過?!
隻一會兒,看見大阿哥承芨又拿著一根抽陀螺的鞭子在院子裏胡鬧。先打廊子下懸著的鳥籠,嚇得那些鷯哥、鳳頭鸚鵡、黃鶯兒、畫眉等等在籠子裏撲騰著亂飛,叫聲都變了調;接著又追著貓和狗抽,驚得狗都縮到了窩裏,而貓爬上了樹。
承芨哈哈大笑,對負責照顧他的宮女道:“不聽話就得打,你再不讓我吃糖,我也打死你。”
那宮女氣呼呼去屋子裏捧了一盒子糖,打開放在承芨麵前,強笑著哄:“大阿哥愛吃就吃吧。糖管夠。”
回身就肚子裏咒罵:“吃吃吃!最好吃成一口黑牙,全部蛀光,疼得你哭爹喊娘!”
又尋思屋子裏那位皇帝莫不是也給太後的淫威嚇怕了吧?他這便宜兒子在宮裏發瘋,他連出來喝罵一聲都不敢?好歹名分上他還是“阿瑪”呢,就任著這兒子胡鬧?
昝寧果真龜縮在屋子裏不出門,直到傳報他的兩隻鷹到了才出來看視。
兩隻鷹一隻是白色海東青,他親自熬著養大的,後來又移交給李夕月喂養;一隻是普通些的金雕,交給李得文熬好之後又送回宮裏,捕獵不如海東青,但個頭更大,鐵褐色看起來更嚇人。
他見著兩隻鷹,不由挑唇一笑,而兩隻鷹見到主人,也都撲扇著翅膀有些激動。
昝寧親自帶著護胳膊的皮套,拿起一片牛肉逗引,兩隻鷹撲扇著翅膀飛起來,爭先恐後到主人手中搶肉吃。金雕自知勇力不及海青,乖乖等著第二撥肉吃。但昝寧似乎特別鍾愛那隻金雕,喂了一片肉之後又喂第二片,還摸摸鷹腦袋說:“想朕了沒?幾日不喂你,認生不?”
大阿哥承芨咬著手指頭羨慕地說:“皇阿瑪,我也想玩鷹。”
昝寧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沒養過它們,它們不會理睬你呢。”
大阿哥不服氣,拿了一片肉去喂海東青。
沒成想滿眼羨慕金雕的海東青並不是稀罕肉,看了看大阿哥手中那一大片牛肉,腦袋一扭,叫了兩聲,撲了兩下翅膀,示意昝寧“主人,快來看我!你還有我!”
昝寧隻顧著金雕,不顧海東青。
承芨想逗海東青,海東青又不理他。
小孩子性子急,不由就朝海東青的尾巴揪了一小下。
海東青可不是宮廷裏馴服的哈巴狗和波斯貓,你給它來一下,它也是一定要回報的。頓時翅膀一撲扇,淩空一騰。
承芨一聲尖叫,倒在地上。
昝寧扭頭見海東青似乎還要俯衝,立刻喝止。
那扁毛畜生還是聽主人的話的,盤旋到一旁的山石上,拿鐵鉤似的喙梳了梳羽毛。
幾個太監宮女要緊去扶承芨。他哇哇大哭著,半天才起身,臉上半邊都青了,眼睛腫得睜不開。
昝寧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活該,扇你一翅子是輕的。朕要再晚一點,你的眼珠子就能給它啄出來。”
小孩子嚇壞了,臉又疼得火燒似的,噘著嘴哭哭啼啼道:“皇阿瑪,這東西不好,咱們把它們趕出去吧。我不喜歡。”
昝寧嗤之以鼻:“你喜不喜歡關朕什麽事?朕喜歡就行了,你不喜歡,你離它們遠一點。連鷹都敢招惹,你不是找死誰是找死?”
那幫子被這位小爺欺負得苦的宮女太監暗自稱快,哄勸著承芨說:“大阿哥乖,冰敷一下就不疼了。咱們冰敷完去吃糖,去吃好多好多糖好不好?太後還說你今日還有功課要背。”
“我都傷成這樣了,還要背功課?!”剛剛聽到“糖”才啜泣得小聲一點的承芨又嚎啕起來。
昝寧本來就煩他,要不是太後硬讓承芨住他這院裏“培養感情”,他恨不得這熊孩子滾得越遠越好。頓時掉了臉子說:“愛背不背!不背你們就告訴太後去。帶著他滾遠點,別來煩朕!”
宮女太監們隻好哄著承芨往外去:“大阿哥,咱們到海子邊看錦鯉去好不好?”“要不,去萬壽山上吹吹風?”……
承芨也是可憐,小小孩子離開了親爹親媽,一邊討好太後,一邊又出來個愛理不理的冷漠新爹,這會子啜泣著被一大群宮女太監簇擁著往外去。
門口進來一個人,承芨抬頭一看,淚收了一半,指著那人的胡子說:“胡子好長!我要扯兩根下來玩!”
背後傳來昝寧的一聲暴喝:“你敢動張師傅一根胡子試試?”
承芨嚇了一跳,回頭扁著嘴,眨巴著眼,雖然不敢頂撞,但心裏想:哼,一個糟老頭子,我怕他?等你不在旁邊了,我就要扯他的胡子了,看他敢不敢不同意我大阿哥的要求!等我當皇帝了,我就把他下巴上的胡子全都拔光!
張莘和麵容有些疲憊,但生就一張和善而正氣的臉,此刻微微笑著摸了摸承芨的小腦瓜:“大阿哥吧?你喜歡臣的胡子?太後前幾天還有意讓臣做大阿哥您的經學師傅呢,明兒臣先開一張背誦的書單來,還有每日要寫的大字和小文。也不用多,就一百個大字和一篇一百字小文吧……”
大阿哥一嚇,連連擺手:“我不要你的胡子!我討厭長胡子的人!我叫皇祖母把你趕走,你不許來我身邊!……”
哼,這老頭子的作業實在太特麽多了!
大阿哥被一群宮女太監哄勸著出去了,皇帝被囚禁的院落裏頓時清淨了不少。
但隨著張莘和來的還有太後宮裏的一位心腹首領,一臉假笑,哈著腰說:“太後說,張師傅心心念念要來見見萬歲爺,萬歲爺也心心念念要來見見張師傅,之前一直機緣不巧、不方便,今日總算是個好日子,讓兩位見一見,全了這師弟、君臣之誼。”
巧舌如簧,卻全無“全誼”的舉動,跟一帖狗皮膏藥似的,亦步亦趨到了裏頭會麵的暖閣裏,不近不遠待在皇帝的禦座和張莘和跪墊的旁邊,能把兩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分毫不差地收入眼、耳之中。
雖然可惡,但在兩個人的意想之內。
張莘和不動聲色先說:“臣聞皇上玉體欠安,五內焦灼,隻是前此朝中事務繁雜,太後垂簾要求頗高,臣亦分不開身來看望皇上。今日見駕,皇上氣色倒還好,隻是清減了不少。”
這也是真摯的關心,張莘和不由就目中霧光蒙蒙,看著自己從小帶大的弟子。
他在上書房做皇子的師傅的時候,本來也無攀附之心,每一個皇子都是一樣地盡心去教。但慢慢的,當年那位瘦瘦小小,卻容貌清雋聰慧的六皇子昝寧入了他的眼。
那時的昝寧話不多,也有些膽怯,但非常努力,他有時候拉著他的手問:“阿哥將來打算做什麽呀?”
小小的昝寧會奶聲奶氣地說:“皇阿瑪說,我們都要做賢王,極力為朝廷分憂。”
這是官話,然後他會低聲說:“我呢,還要爭取有出息,將來好讓我額涅過上太平舒服的日子。”
張莘和總會笑著摸摸他的小腦瓜,誇獎道:“六阿哥這顆孝心,真是最最寶貴的東西。若是能夠曉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將芸芸眾生也當做自家親人一樣看待,常懷惻隱之心、悲憫之心,便是最仁德的人了。”
小昝寧眨巴著懵懂的眼睛,認真地點點頭。
張莘和在朦朧的淚光中重新看向座上的君王,這位皇帝符合他們這些大儒心中明君英主的形象,可惜明珠蒙塵,朝廷不是被權臣當道,就是被女主奪.權,這樣一位君王卻隻能在這樣一間封閉的宮室裏、在重重監視裏艱難地與自己會一麵,兩個人連話都不敢多說、不敢說錯。
昝寧看著張師傅眼中的淚光,自己心裏也酸酸的。
何止他的日子不好過!在朝中所謂“帝黨”,日子都不會好過,張莘和肯定是頭一個遭殃的人。太後連用落第舉子誣陷張莘和這樣一個正直大儒“收受賄賂”“賄買試題”這樣的卑劣手段都使出來了!
張莘和目前顯得坦蕩,但太後鐵了心要把他趕出軍機處。那女人奸毒的手段極多,拿後宮那一套對付前朝官員。但是往往正難勝邪,眾口鑠金之下,亦不敢想象事情會如何發展。
昝寧終於道:“張師傅,朕身子骨是比一個月前好多了。隻是有時候還有些頭暈乏力,不知是怎麽了?”
張莘和立刻說:“哦哦,頭暈乏力,大約是主氣脈不暢的緣故。”
“主氣脈不暢”,恰如他現在被禁園中,消息不暢。
張莘和見他頷首,知道和這位弟子還是有靈犀相通的地方。於是又說:“臣學過少許岐黃之道,今日鬥膽,為皇上請一請脈。”
太後派來那太監覺得有些不妥,陪笑道:“張大人,已經有禦醫給皇上把過脈了。”
昝寧斥道:“禦醫把脈,也得三五個把過,互相參證,才能用藥。怎麽,多一個把脈的會出什麽問題?”
那太監不大懂,而且此刻是皇帝接見大臣,他要多言多語,萬一給一頂“誰許你幹政插嘴”的大帽子扣下來,隻怕要吃不了兜著走。
好在太後隻是吩咐他來聽著動靜的,他隻管把看到、聽到的傳話回去就是了,其他的不論。於是乖乖閉了嘴。
張莘和膝行到皇帝禦座邊,說:“請皇上升一升袖子。”
昝寧把袖子擼起來,露出一截手腕。
張莘和四指輕輕搭在寸關尺上。他身軀高大,頓時背影擋住了那太監的視線。
張莘和搭了一會兒脈,緩緩說:“皇上身子骨沒有大礙,不妨著上朝。”
昝寧說:“嗯,但確實頭暈無力,還是暫歇一歇吧。”
張莘和點點頭:“也好,太後垂簾,可以分憂。臣如今陷於流言蜚語之中,倒是老病侵尋,隻怕難以為朝廷效力了。辭呈已經寫好了,請皇上轉奏太後鈐印準許。”
昝寧歎息道:“積銷毀骨,師傅真是為難了!”
目中盈盈,卻也沒有留戀。
那慈寧宮太監心道:不錯不錯,總算還是個聽話的皇帝,這意思是在勸張莘和退出軍機,辭差回老家了。如果這樣聽話,太後倒不妨再留他幾年,省得廢了皇帝總歸是朝野震動。張莘和也算知趣,辭呈也寫好了,太後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趕下朝堂,不過也能為他留點顏麵。
他再沒想到,這兩個人一邊借著把脈,殷殷切切地說著話,一邊張莘和的手指在昝寧的手腕上書寫。
兩個字:“擱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