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鍾後,羅跡出現在許沐的視線裏。
他身上穿著天涯那件黑灰色的棒球服,像是走得匆忙,隨便抓了件衣服套上。
腳下踩著細碎的石子,由遠及近,身影逐漸清晰。
他走到許沐麵前站定,剛剛似乎奔跑過,呼吸還沒完全恢複,夜色中喘的格外性感。
許沐仰起頭看他眼睛,目光流轉,最終落在凸起的喉結,“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沈瑜跟天涯抱怨,說我欺負你。”羅跡雙手插兜,歪頭覷著她,“就這麽舍不得。”
還特意回來取。
許沐搖頭,“不是,扔這兒不太好,”頓了下,“是我衝動了。”
她望向遠處,“而且我的儲存卡也在裏麵,好多照片沒備份。”
羅跡想起白天她賭氣別扭,扭頭不理他的小樣子,跟從前一模一樣。
他沒有忍住,一聲輕笑。
低低的嗓音,幾乎不可聞,但還是被聽覺敏銳的許沐捕捉到。
這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對她笑。
許沐抬頭看向他,羅跡扭頭盯著別處,手握著拳頭在唇邊碰了碰,不太自然,“走吧。”
天幾乎已經黑透,但有他在,許沐一點都不怕,兩人繼續往前走,根據當時的風向偏離中間那條路尋了一會,終於在一棵樹的枝椏上看到那件外套。
衣料勾在樹枝上,可憐兮兮地垂著。
他們所在的位置跟那邊隔著一道深坑,坑被枯樹枝和落葉掩埋大半,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羅跡把手機遞給許沐,“在這等著。”
他後退兩步助跑,長腿一邁,輕鬆跨到對麵,低頭翻找半天,撿了個一米多長的樹枝,抬手將衣服勾下來。
其實掛的很高,如果是許沐,估計樹枝夠不著,得爬樹才行。
羅跡的手探進衣服兜裏,摸出個淺粉色的卡包,還帶出來一個紮頭發的黑色皮筋,他順手把皮筋套在自己手腕上,又翻了翻另一邊口袋,確定沒有其他東西。
從坑那頭跳過來後,他把卡包和黑色皮筋一起遞給許沐,“是這個吧。”
許沐嗯一聲,翻了兩下,SD卡穩穩當當夾在卡位套裏,她放了心。
東西到手,許沐準備原路返回,剛走兩步,羅跡忽然握住她手腕,痞氣地歪了下頭示意她,“這邊。”
他帶她走了一條不算路的路,許沐也分不清是什麽方向,彎彎繞繞,雜七雜八障礙不少,也許是顧忌許沐,他在前麵走得很慢,一手拎著她的衣服,另隻手一刻不鬆牽著她,不時小聲提醒讓她小心。
男人的手略有些粗糙,被他觸碰的皮膚火熱,許沐小步跟著他走,“這是去哪,我們不回去嗎?”
“不會賣了你。”
他大概懶得解釋,許沐也沒再問,反正他不會害她。
羅跡似乎對這裏的地形特別熟悉,轉了兩道彎,不到十分鍾就走到一處斜坡,爬上去就是景區最漂亮的一條觀賞夜景的路,他們白天沒走過這裏。
比原路返回近太多。
許沐朝他伸手,“衣服給我吧。”
羅跡沒給,把衣服卷成一團,順手塞進一旁的垃圾桶裏,“刮壞了,我買新的賠給你。”
許沐:“……”
她不跟他計較這個,“不用了,”她晃了晃卡包,“這個找回來就好。”
羅跡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有細微的波動,他似乎心情很好,又說了一遍,“我買新的給你。”
兩旁的樹木掛滿繽紛彩燈,從這裏一直蜿蜒到路的盡頭,夜色下璀璨如星雲,非常奪目。
許沐微微仰起頭,被這樣溫柔安靜的夜晚吸引,看了很久。
羅跡就站在她身後,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比夜色更溫柔。
羅跡默不作聲向前一步,站在她身邊,偏頭看她清亮的眼睛,低聲說,“白天是我不對,別生氣。”
他終究沒扛過骨子裏可怕的習慣,不忍她悶著氣入睡。
許沐的唇角微微動了動,沒想到他忽然說這個,過了會,她纖白冰涼的手塞進寬大的外套口袋裏,嗯了一聲,“沒生氣,習慣了。”
羅跡認真問,“習慣什麽。”
“習慣你不講理,欺負人。”
羅跡輕笑,“還說沒生氣,拐著彎罵我呢。”
兩人沿著小路走的很慢,他們許久沒有這樣心平氣和的聊天,連大聲說話都不願,很怕打斷這樣難得輕鬆的氣氛。
許沐問,“你怎麽對這裏這麽熟。”
他手裏把玩不知什麽時候摘下的幹草,來回撩身前的空氣,“我小時候常來,這裏變化不大。”
那時羅跡不住市裏,就在長青山附近,景區也沒現在名氣大,正門有售票處,但幾乎沒人從那走,繞著四外圈有好幾條小路可以進去,住這附近的人每天早上爬山鍛煉。
後來政府開發旅遊項目,大力扶持長青山,建了纜車,滑草場,還有各種主題,除了正門和後門,其他路都封死,搞了不少宣傳,最近幾年遊客才漸漸多起來。
那時羅跡常溜進來玩,帶著前後院一群小崽子們,把這些山頭逛了個遍,哪裏上山頂最近,哪裏風景最好,哪有山洞可以躲雨,他門兒清。
他是一幫小孩兒裏年齡最大的,也是最能打的,誰在外麵挨欺負了都回來找他告狀,他像個小家長一樣,擼胳膊挽袖子衝過去替人討公道。
羅跡以前是很狂很拽的,現在長大了,收斂不少,性格也沉穩不少。
許沐踢著一顆小石子,“這次過來,去看你姥姥了嗎?”
羅跡以前在這裏,一直跟姥姥住。
他沉默兩秒,“她前年去世了。”
許沐動作一頓,停下腳步望向他。
許沐沒見過羅跡的姥姥,但聽他說過,姥姥最疼他,羅老太太不喜歡羅跡,她怕外孫受委屈,硬是把他接過來自己帶,好吃好喝的養著,別家孩子有的,他都有。
她去世時,羅跡一定很難過吧。
許沐手指動了動,想碰碰他,但最後還是忍住,縮回手指小聲說,“對不起。”
羅跡淡笑一聲,嗓音暗了一分,“沒事,過去很久了。”
他指著前麵路口,“左轉直走就是正門。”
剛拐彎,許沐的手機鈴聲再次響起,這次是趙清歡。
許沐忽然想起,趙清歡今天飛青城,說好了要去她宿舍住的,她忙接起來,“你到了嗎?”
電話那頭有很清晰的拉杆箱劃過地麵的聲音,硌棱硌棱的特別熱鬧,趙清歡很疲累的樣子,“我餓死了,給我泡碗麵啊,我快到你樓下了。”
許沐有些心虛,“我沒在宿舍。”
拉杆箱瞬間停下,趙清歡的聲音拔高兩度,“這麽晚你去哪了?”
許沐抿了抿唇,“我沒在學校,沈瑜應該在,我讓她下來接你。”
趙清歡這方麵很敏感,聽出她語氣不自然,“約會去了?”
許沐瞥了眼一旁的羅跡,“不是,等我回去再跟你說。”
她掛了電話,“我小姨。”
羅跡手插著兜,點了下頭。
他知道許沐有個隻比她大幾歲的小姨,但沒見過。
視線盡頭是景區正門,行人漸漸多起來。
羅跡忽然在某一處停下腳步。
許沐望過去,也微微一頓,對麵是兒童主題樂園,浪漫的旋轉木馬,刺激的碰碰車,海盜船,雲霄飛車。
門口的冰激淩店鋪一年四季都營業,招牌口味巧克力原味雙拚。
記憶中某副畫麵突然衝出牢籠一般,漸漸與眼前重合,是他們最不願記起也最無法忘記的一幕。
當年他們分手,就在遊樂場。
羅跡後來無數次回憶起那天,都覺得想不通,毫無預兆。
明明前一晚他們在許沐家門口分開,她還很纏人地主動親吻他,羅跡答應帶她去遊樂場,給她買抹茶冰激淩。
那是他們感情最好的一段時間。
可第二天許沐變了臉,將他們的初戀結束在一個那麽美好的地方。
羅跡愉悅的表情斂去幾分,臉色一點點冷掉,輕鬆的氣氛瞬間蕩然無存。
兩人好不容易緩解了一點的關係似乎又被無形中割離。
羅跡沉默一會,恢複成往日麵無表情的模樣,“走吧。”
回去的路上,他們再沒說一句話。
羅跡把許沐送回學校,車在校門口停下,他沒下車。
許沐站在路旁,望著漸行漸遠的出租車裏他的側臉,他沒回頭。
到了宿舍,許沐身上男人的外套一下吸引了趙清歡,她從床上探出頭,“你真談戀愛了?”
許沐無力地坐在椅子上,“沒有。”
趙清歡:“那這衣服——”
“同事的。”
趙清歡往床上一躺,不知在琢磨什麽,“明兒別忘陪我開藥,我看你臉色也不好,應該順道一起看看,何醫生把脈可準了,一摸什麽都知道。”
趙清歡這次過來身上帶著任務,她一直體弱,抵抗力低,換季特別容易生病,青城中醫院有個何醫生很有名,她趁排班飛青城過來開幾服藥吃吃,調理調理。
微信群響個不停,許沐打開看了眼,大陸往群裏發了一堆照片,都是今天白天在景區他拍的大家。
他還挺雨露均沾,每個人都拍到了。
許沐翻了翻,劃到其中一張時停下。
是她和羅跡在纜車上的照片。
角度正是他們正後方那輛纜車,那時她已經扔掉衣服,身上披著羅跡的外套,他將手臂搭在她身後的鐵欄杆上,偏頭看她。
姿態曖昧,遠遠看過去,很像一對相互依偎的情侶。
許沐放大這張照片,很想看清他當時的表情,可惜距離太遠,手機鏡頭達不到那樣的清晰度,很模糊。
她默默點了保存。
第二天羅跡很早就出門,他在時青城最大的商圈還在城北,現在已經轉移到城南,他撿熟悉的地方去,也不管什麽牌子,多貴的店都進。
羅跡沒給女孩買過衣服,在二樓女裝這一層轉了一會,有些糾結。
太豔的不適合許沐,太正的又有些呆板,她常常要出去拍照,應該會喜歡寬鬆隨性的款式。
但太寬鬆,又不顯身材。
羅跡目光定格在兩款風格不同的風衣上。
顏色都蠻好看,清淡色係,看著舒服,一款寬鬆,腰間帶抽繩,一款比較修身,可以襯出她纖細的腰。
店員過來問他是不是給女朋友買,需要什麽尺碼。
羅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手指在空中聚攏著抓了抓,似是回憶什麽,唇邊一抹淡笑。
許沐看著瘦,其實很有料,腰也細,不盈一握,那晚他都不敢用力掐,皮膚那麽白,一捏一個紅印。
最終羅跡還是選了寬鬆的抽繩款。
從商場出來後,羅跡站在小廣場上給許沐打電話。
這裏離A大不遠,可以直接給她送去。
電話響五聲才接,那邊很安靜,許沐似乎不方便,講話聲音很小。
羅跡擺弄著手裏的袋子,“你在學校嗎?”
許沐頓了下,“我在外麵,有事嗎?”
“衣服買好了,你在哪,我送去給你。”
許沐還未回答,那邊忽然傳來冰冷機械的女人聲音:“第0179號,陳思,請到四診室就診。”
羅跡眉頭蹙起,心沉了沉,“你在醫院?”
許沐嗯了聲,“我不著急,先放你那吧,其實你不用買的。”
羅跡根本沒聽她說話,“生病了嗎?”
許沐說沒有,來辦事。
羅跡不信,他太了解許沐,她就是那種寧可自己看病打針也不會麻煩別人的人。
他快速走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哪家醫院,我現在過去。”
許沐本不想告訴他,但他堅持問,她拗不過,隻得說了。
中醫院離這裏不遠,隻有十分鍾的路程。
羅跡拎著紙袋急匆匆進了門診大樓,電梯在三樓停下,開門的一瞬間,對麵牆上一塊粉色的指示牌非常顯眼。
婦科左轉。
羅跡眉頭更緊,以前在一起時,許沐親戚每月十二號到訪,雷打不動,隻是肚子疼得厲害,難道嚴重了?
他快走幾步,在走廊靠窗的一排休息椅子那看到許沐,再往裏就是診室區,男士不能進入。
許沐安安靜靜坐著,手裏拿著一張化驗單,羅跡走到她麵前,臉色陰鬱,目光在她臉上仔細掃過,“哪裏不舒服。”
許沐搖頭說沒有,後半句話還未出口,羅跡看到她手裏的化驗單,不由分說拿過來,他看不懂那些檢測項目的醫學名稱,直接看向最下方的結果。
他眼睛盯著那行字,握著紙張的手指忽然頓住,逐漸僵硬。
巨大的衝擊刺激他的五髒六腑,他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許沐。
酒店那晚,事發突然,他們沒有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