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何為長生?(五)+(六)
那一日穆青柯神采奕奕的模樣就像是鏡花水月的一場夢,如今擺在程睿眼前的現實,仍舊那麽殘酷。或者說,表現得更加血肉淋漓。
穆青柯的病情又加重了,好幾次陷入昏迷中,渾身發寒,卻高燒不止。程睿將自己的一滴精血喂給了穆青柯,多的他不敢喂,生怕對方的身子受不住。盡管他每天都源源不斷地給穆青柯的身體裏輸送靈力,對方的身體仍舊是一天一天垮了下去。
程睿清楚地認識到:這種做法,隻是治標不治本,他必須盡快找到醫治天生絕脈的方法。可是,這種擺在修真界都是難題的病症,想要找到醫治的方法,又談何容易。
於是,程睿決定先回逍遙派,再去翻閱一下各大典籍,如果仍舊翻找不到,那他再去別的地方搜尋。
藏經閣裏的典籍大多數都已經被他翻閱過了,但是,這千年來,不斷有弟子帶回各個秘境裏的殘卷,這些加起來數目也不少。這幾日來,程睿就泡在藏經閣裏,四處翻找著有關天生絕脈的消息。
丁源前來時,程睿已經因為遍尋不見而有些煩躁了。
丁源說道:“程師祖,近來周邊出現了魔物的痕跡,有不少別派弟子已經遭受了魔物的襲擊,您在人間時,也請多加小心,那裏七情六欲駁雜,正是魔物喜歡的地方。”
程睿含糊地應了一聲,有些煩躁的他其實並未仔細聽丁源說了些什麽,等人說完,就將其打發了出去。
丁源也深知自家這位師祖的脾性,未免惹對方厭煩,連忙退了下去。心中也是想到:師祖何等修為,怎會怕區區魔物,想必是最近自己憂思過重了。
再觀穆青柯這邊,他的病情仍舊起起伏伏,沒有好轉。但是沈家那邊卻傳來了個好消息,沈自芳要成親了。女方是知府葉家的千金,說起來是沈家高攀了。王氏有了這麽個兒媳婦,自然是歡天喜地,恨不得街裏鄰坊都曉得這門好事才行。
穆夫人自然沒有王氏那等心態,找了個時間,拉著王氏一起到知府府上去拜訪了一番。說是拜訪,其實就是相看這葉家千金是何等樣貌品行了。這一相看,就是讓穆夫人處處順心如意。
這葉家小姐雖說是知府之女,可卻沒有管家女的嬌縱,反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性子也綿軟乖順,與靦腆內斂的沈自芳倒也十分登對。隻是,以葉家的家世,怎會看上沈家小子,穆夫人多了個心眼,多問了一句,這才知道:原來上元節那日,沈自芳曾出手追回了一個賊人盜走的香包,而那香包正是葉小姐的。
英雄救美的橋段,再加上對方又是個翩翩少年郎,葉小姐很快就芳心暗許了。
隻是,若僅僅隻是如此,葉知府也不會同意葉小姐下嫁與他。再者,閨閣女子亦無臉麵將外男名姓掛於嘴邊。還是這沈自芳的老師,曾經與葉知府一起共事過,在他那裏提了幾句,葉知府才知道了這個年輕人。又讀了他的幾篇文章,覺得此子心性豁達,赤誠剔透,這才列入了女婿的名單。
起先葉夫人還不同意這門婚事,可後來發現女兒有意,再加上這次穆夫人親自登門拜訪,更是讓她明白了一件事:沈自芳背後不僅僅是沈家,還有穆家。因此,對於這門親事,也由不願意到十分滿意了。
兩家交換了下雙方的庚帖,確認無誤後,又商議了下具體的事宜,最終將日子定在了一個月以後。
眼看沈自芳就要成親了,可比他大上幾歲的穆青柯仍舊是……
穆夫人心底真的是又悲又喜,然而腦海裏忽然想到了一個念頭,她緊了緊帕子,回到家關上門,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穆老爺。
穆夫人說道:“老爺,柯兒這病越來越重了,你看我侄兒也要成親了,不如我們也挑個日子給柯兒尋個丫頭娶進來。”
“胡鬧,柯兒病成這樣了你還讓他行房事,這不是害他嗎!”穆老爺當即反駁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穆夫人連忙說道:“我的意思是……找個丫頭給柯兒衝喜,去去晦氣。”
“你這……法子是害人家大姑娘啊。”穆老爺麵上露出猶豫的神色,“而且,柯兒知道了絕對不會同意的。”
“這我兒子都快病死了我還能怎麽辦,我也是沒辦法啊。”穆夫人急道:“多給那姑娘家些錢不就行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兒子病死。”
“這……”
“老爺,那可是你唯一的兒子,你不能丟下他不管啊。”穆夫人說著說著竟是掏出帕子來拭淚了。
穆老爺最終長歎了一口氣,妥協道:“隻要人家姑娘願意就行,柯兒那我讓下人們都瞞著。”
一個月後,沈自芳與葉家千金成親,紅妝十裏,羨煞旁人。
穆老爺和穆夫人也找到了願意給穆青柯衝喜的女孩子,那女孩模樣也算周正,年僅十四,家裏生了弟弟,急需用錢,於是將女兒給了穆老爺。
衝喜一事,不能大辦,但也不能偷偷摸摸將人抬進來。
於是,穆老爺和穆夫人合計了下,就近挑了個好日子,將人簡單地迎娶進了門。說是迎娶進門,其實也就是走了個形式而已。
直到這一天,穆青柯才得知自己的父母擅作主張,為自己娶妻衝喜的事情。若不是伺候的丫鬟說漏了嘴,他可能還要一直被蒙蔽下去。
喝下去的藥因為胃裏的翻湧悉數吐了出來,那丫鬟手忙腳亂地要幫他擦拭。穆青柯死死握住那丫鬟的手,低聲命令道:“去把老爺夫人喊來。”
穆青柯一向都是溫和有禮的,這是他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氣和下人說話。這同時也證明,他是真的動怒了。
那丫鬟深知一切都是自己說漏嘴的過錯,有些怯於去見穆夫人,可又見穆青柯灰白的臉色,幾番糾結之下,最終還是決定跑去找穆夫人,把一切實話實說。
穆老爺和穆夫人得知愛子知曉一切後,連忙趕了過來。
穆青柯身上的衣服已經換了,他的臉色很是蒼白,就連嘴唇都泛著死氣的青色。穆夫人隻看了一眼,就鼻子一酸,眼眶裏落下淚來。
“娘,人家好好的姑娘,我這身子就不去拖累她了,您將人送回去吧。”穆青柯有些費力地慢慢說道。
“不行,這事我說什麽都不依。柯兒聽話,等熬過這一茬,你的病就好了。”穆夫人難得強硬了一回。
穆青柯又看向穆老爺,然而這一次穆老爺也站在穆夫人的一邊。隻要能救兒子的性命,他們不介意做出一些有違道德的事情。
“誒,少爺您,不能下床啊!少爺!”
丫鬟沒能拉住穆青柯,等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跪在了穆老爺和穆夫人的麵前,又說道:“放了人家姑娘吧。”
從小到大都沒求過他們任何事情的兒子,如今骨瘦嶙峋地跪倒在這裏。穆夫人終於忍不住崩潰地哭出聲來,妥協道:“好好,娘把人送回去。柯兒,我的柯兒,我可憐的柯兒啊……”
最終,穆老爺和穆夫人還是將那女孩送回了家,並給了五十兩銀子,自此,也不再提衝喜的事情。
而這一個多月來,程睿為了找到關於救治天生絕脈的方法,幾乎去過了典籍中提及過的有關的每一個地方。這一個多月來,他的精神一直處於高度緊繃的狀態,幾乎沒有好好放鬆休息過。
然而等他回到這裏時,看見的,卻是穆青柯要娶妻的消息。程睿站在穆青柯的房門口,遲遲地跨不出那個腳步。
穆青柯早在程睿走近時,就已經聽見了對方的腳步聲。但是對方卻忽然停在了原地,他知道症結所在,但是卻還猶豫著,無法下定決心。
他自己的身體他自己清楚,用苟延殘喘來形容現在的他,或許十分貼切。
而程睿他還有著漫長的生命,自己不能自私地拖累他。
穆青柯原本是這樣想的,然而當程睿推開門,走到他麵前的那一刻,他忽然就推翻了剛才的所有想法。
不管前路究竟是深淵還是平地,他都想自私一回。
於是穆青柯定定地看著程睿,說道:“我想活下去。”
僅僅隻是這短短的五個字,不需要更多的言語贅述,程睿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徹底放鬆了下來,他走過去蹲在地上,接著用手抱著穆青柯的腰,頭枕在對方的腿上,輕聲像是承諾地說道:“你會的。”
“我答應你。”
聞著那人身上還未散盡的藥味,程睿忍不住又將對方圈緊了些。他這千年間,浮遊於天地間,漂泊無依,終於在此時此刻此地找到了屬於他的歸宿。
無論如何,他都不想放手的歸宿。
程睿又給穆青柯喂了一滴精血,穆青柯來勢洶洶的病情才總算是控製住了。然而,兩人都心知肚明,這方法治標不治本。隻是,這期間,穆青柯的心態也變了。他無法再灑脫地坦然赴死,因為他有了留戀的事物,留戀的人。
半年的時間悄然而逝,沈自芳帶著葉氏前來登門拜訪。不過半年,葉氏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而且,神態間幸福美滿,不見半分鬱結之色,想來兩人相處的十分融洽。
沈自芳這次前來,是有事想求。為了讓妻兒過上更為富裕的生活,他接受了老師的提議,決心上京去趕考。葉氏一個人在家,沈氏夫婦又是不靠譜的,思來想去,也就隻有請穆家幫忙照看一二了。
身為外男,穆青柯是見不到葉氏的。不過,當他看見沈自芳時,卻發覺不久前還有些靦腆的這個表弟,如今的眼神變得愈發堅毅了,成家立業使得他背負起了身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也使得他一下子就成長了起來。
麵對沈自芳的請求,穆家自然是沒有半分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沈自芳當天夜裏就收拾了行李,與父母妻兒告別,風塵仆仆地踏上了進京趕考的路程。
葉氏一人坐在桌邊,給未出世的孩子縫著小衣。幽幽的燭火映照著她微微勾起的嘴角,縫幾針又望一眼桌上那個香包,滿是幸福的意味。
正在這時,門忽然被打開了,朔朔涼風吹入。
葉氏被嚇了一跳,待看清來人是自己婆婆後,她鬆了一口氣的同時連忙站了起來。
“娘,外麵風大,您先進來,有話我們屋裏說。”說著,她闔上門,扶著王氏走進去坐了下來。
按理說,如今葉氏身懷六甲,這些事情輪不到她來做。而王氏卻心安理得地受著了,坐下後,也不叫葉氏一並坐著,隻睜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瞧。
葉氏被盯得渾身發寒,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今天的王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感,但她把這種詭異感歸根於了沈自芳剛離開,王氏身為母親多少會有些不舍,會有些奇怪的舉止也不足為奇,因此並沒有多想。
“你過來。”王氏終於開口了,她伸出手向葉氏招了招,嘴角彎起一個奇異的弧度。
葉氏原本低著頭,聽見王氏溫和的嗓音心裏一鬆,然而當她抬起頭時,卻瞥見王氏嘴角露出的詭異笑容,且嘴角的弧度越長越大,長長的獠牙露出來,就連眼眸裏也泛起了青紫色的光芒。
葉氏再遲鈍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她想拔腿就跑,然而腿卻像是生在了地上,怎麽也跑不掉,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頂著自家婆婆的妖怪,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她絕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王氏嘴裏噴出了一團黑霧,葉氏的身體立刻軟軟地倒了下去。那團黑霧吸了幾口人的生氣,立刻變大了幾分。
當天半夜,沈家和葉家兩家人接連找了好幾個大夫,可是所有的大夫都瞧不出葉氏得了什麽毛病,隻說自己無能,無法醫治。
這時,忽然有人想起程睿了。
聽說是葉氏的身體出了問題,穆青柯心裏一急,連忙催促程睿去沈家那邊瞧瞧。
程睿跟著人剛一走到沈家的家宅前,就深深地皺起了眉。
雖然很細微,但這裏確實有魔物殘存的氣味。越靠近葉氏的門口,那股氣味越是濃重。修真之人無感遠比常人發達,對於程睿來說,那確實是非常不好聞的氣味。
葉氏這病來的快,讓人猝不及防,眼看這人都快沒氣了。葉家和沈家也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了,趕忙讓程睿走進了為葉氏瞧一瞧。
程睿隻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葉氏腹部有一團明顯的黑氣,這是被下了魔胎。魔胎會吸收母體的營養,葉氏身為人類,自然無法承受,也虧得及時發現,隻要再晚上一炷香。待到那魔胎與原本的胎兒融為一體,祛除起來就麻煩了。
程睿搭在葉氏的脈搏上,洶湧的靈力沿著經脈的路線將那團魔氣包裹住,接著發力將其祛除體外。那黑霧跑出體外還想繼續鑽回去,程睿眼疾手快的用靈力抓住了它,接著收攏掌心一掐,那團黑霧便被純粹的靈力震碎了。
魔胎一除,葉氏猛地咳了一口,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潤了起來,接著清醒過來。
自然,那黑霧隻有修真者才能看見,放在外人的眼裏,就是程睿給葉氏搭了個脈,接著在空中那麽一抓,葉氏就清醒了過來,簡直玄之又玄。
眾人又對程睿高看了幾分,心底思忖著這位當真是高人。
葉氏清醒過來後,先是驚懼地看了看四周,待發現周圍沒有王氏後,這才趴在葉夫人的懷裏,顫抖著說道:“昨天……婆婆她……忽然變成了妖怪。”
“別怕,那魔物已經除了。”程睿溫聲安撫道:“你能把昨天的事情詳細地複述一遍嗎?”
葉氏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安心不少,於是點點頭,將昨日那讓她驚懼不已的事情又敘述了一遍。
其他人聽到王氏那可怖的樣貌時,皆是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接著他們才發現,王氏居然沒在這裏,一股莫名的涼意湧上心頭。
程睿在心中推演了一卦,算是那魔物的方向後,就追了出去。
那魔物顯然也意識到自己被發現了,丟棄了王氏的軀殼就往外逃竄而去。程睿緊跟其後,那魔物十分狡猾,仗著體型的優勢,盡往那些角落裏逃竄。程睿一直追到城外,才用一套劍陣將其困住。
劍陣落下,那魔物卻似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忽然咧著嘴,桀桀地笑了起來:“蠢貨……蠢貨……”
最後一個字在劍陣的強大靈力下變得縹緲無比,然而程睿心底卻是咯噔一下,心底忽然有了不好的猜想。
假如這個小魔物是由大魔物操縱的,那麽這不就是調虎離山了麽……
程睿的瞳孔猛地一縮,接著一個返身飛快地往穆家趕去。
是他大意了,天生絕脈對於魔族而言,那可是至上的大補之物!
程睿火急火燎地趕了回去,然而終究還是晚了一步,當他趕到穆家時,已經看不見穆青柯的身影了。
穆青柯,顯然已經被那個大魔物帶走了。
在小魔物引著程睿前往城外時,大魔物就已經偷偷潛入穆家把穆青柯擄走了。
雖說天生絕脈之人活不過弱冠,但真正能活過滿月的人,屈指可數。這說明什麽,說明穆青柯不僅僅是天生絕脈,還有著與生俱來的麒麟命格。假如他不是天生絕脈,那麽他這一生就將叱吒風雲,成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而這些於魔物來說,皆是浮雲。它在意的隻有一件,相傳隻要吃下天生絕脈,又帶有麒麟命格人,將獲得至尊的妖力。自此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天知道他發現穆青柯的時候,到底有多激動!
可是在天生絕脈之人的身旁,好死不死還有個修真者。而且,那個修真者的實力很強,它估計對方應該是個金丹期的修者,因為僅僅隻是靠近,它就感受得到那股滅頂的氣勢與威壓。
它靜靜埋伏了幾個月,這才找到這個機會,用了調虎離山的計策,將穆青柯帶了出來。它有一套隱秘氣息的方法,非元嬰期以上的修者,絕不會看出來。而看程睿的年紀,除非他是天才,否則達到元嬰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大魔物一路帶著穆青柯來到了極遠的一處山腳下,接著隨手將人扔到了地上。穆青柯吹了一路夜風,本就虛弱的身體再經受這麽一撞,更是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那魔物卻不會管這大補之物的死活,咧開血盆大口,正欲把人拆吞入腹時,穆青柯脖子裏忽然發出一陣奪目的瑩白色光輝,接著一個透明的屏罩就將人籠罩在了裏麵。
預期的疼痛並未落到身上,穆青柯抬起眼看了看四周,接著心領神會地從脖子裏拿出那塊玉佩,正是上元節那天之後,程睿囑咐他貼身佩戴的那塊。
“可惡!你身上居然帶了防禦陣。”那大魔物咬牙切齒地說道。
恰在這時,山林間忽然傳來了狼嚎聲,不遠的叢林裏也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動聲。
那魔物忽然又露出了笑容,說道:“不過這也無妨,雖然我還碰不得你,但這防禦陣防的了我,卻防不住這山林間的猛獸。”
修真者所煉製的防禦陣,能防修真者,能防魔修,能防妖魔,但它也有弊端,那就是它獨獨防不住野獸,以及人間的人類。
而且,防禦陣隻會維護生者。一旦穆青柯被野獸撕爛身體,斷了呼吸,那麽防禦陣也就沒有了效用。
那大魔物隻需靜靜等待,等待穆青柯被猛獸撕爛身體,斷絕掉呼吸的那一刻,就是他享用天生絕脈之人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