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呂非的聲音聽上去可憐兮兮的,魏西心裏跟著動了動。他跟著呂世傑幹了十年,他剛進華鑫的時候呂世傑已經是業內的一個傳奇了,雖然時不時會聽著一些關於呂世傑不好的傳聞,但魏西沒什麽想法,畢竟能爬到今天這地步的,必然是有一手的。


  魏西故意調笑著說:“小少爺吃著什麽苦了?”


  黑暗裏,呂非撇了撇嘴角,這些事有必要跟魏西說嗎?一點必要都沒有。他們才認識多久?說白了就是一個下屬和上司倒黴熊孩子的關係,說不定等到明天回去就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了。


  但可能是今晚的氣氛太好了,也可能是因為知道方宇校園霸淩的事件有所觸動,呂非嘴唇動了動,還是竹筒子倒豆子,一股腦都說了:“你知道十年前的那件富豪殺害保姆的案件嗎?就是我爸辦的,被人送外號中國薩皮羅。”


  薩皮羅是當年大名鼎鼎的辛普森殺妻案中,為辛普森辯護的明星律師,當時他為辛普森一手打造的律師團隊被冠上“夢幻律師隊”的名號。當時檢方取得的關鍵性證據——血跡化驗和DNA檢測被指違反了取樣的程序規定,證據被判無效。並且在陪審團全部為黑人的情況下,檢方所提供的證人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種族主義者。就這樣在豬一樣的隊友和神一樣的對手雙重失利之下,辛普森殺妻案盡管疑點重重,辛普森依然無罪釋放。


  當時辛普森殺妻案的主審法官曾說:“全世界都看到了辛普森的罪行,但法律沒有。”


  與辛普森殺妻案相似,呂世傑當年這個案子也鬧得滿城風雨,不過不同的是,對方律師手段拙略得多,大打同情牌,指控富豪殺人後憑借著自己的財力和人脈逍遙法外,這樣的說法正好得到廣大同樣仇富而又不理智的人們的支持,大家先入為主的對富豪進行有罪假設,認為接這個案子的呂世傑就是中國的薩皮羅,為了錢什麽都肯做。


  呂非細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說:“那會兒我十二三歲吧,剛上初中,學校同學都欺負我,向我吐口水,拿石頭扔我,把我釘得頭破血流。但老師問我,我爸問我,我都不說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哪兒來的強勁。”


  魏西可以想見那時呂非的模樣,兩腮鼓囊囊地,撅著嘴,大人們問什麽都不肯說。因為他打心眼裏覺得自己的爸爸丟臉。


  呂非:“他們說我爸爸是黑心律師,我是黑心律師的兒子,我也黑心。”


  “這就是你為什麽不想當律師的原因,是嗎?”魏西說,“因為大家說你是黑心律師的兒子,你也是黑心律師。”


  呂非沒有說話,但魏西知道呂非點頭了。


  魏西歎了口氣,翻了個身,看向呂非。


  呂非平躺在地板上,從窗簾縫隙裏透進來的一縷月光照在他的直挺的鼻梁上。


  相書上說,鼻梁太高的人不好,孤高,心氣太傲,就像呂非這樣。


  魏西:“那個時候我去接過你,你記得嗎?”


  呂非眨了眨眼,那時候呂非嫌自己的爸爸丟人,不要他爸爸來接,於是他爸爸隻好每天派不一樣的下屬來接他。


  下屬接呂非的時候,呂世傑就自己一個人在邊上遠遠的看著,就看一眼,也不過去。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那時候呂世傑正是事業上升期,每天不知道多忙,上火得滿嘴都是泡,還要惦記著自己這個獨苗苗吃飽飯了沒有。


  當時魏西剛進華鑫,還是個在打印機旁邊打雜的,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他真是滿心歡喜,以為這是老板對他的器重,躊躇滿誌地蹲在校門口接這個小少爺

  魏西笑著說:“結果我接到你後,你問我我是幹什麽的,我說我是你爸爸事務所的律師,然後你二話不說,嘴巴子一噘,往我身上吐了口口水,我當時整個人都不好了,我的天啊,那是我新買的天堂鳥呢。”


  本來呂非說得心裏正難過的,結果魏西這麽一打岔,把呂非逗得咯咯笑了起來,“怎麽,那時候還買不起你的burberry啊。”


  等呂非笑完了,魏西接著說:“雖然我不是你什麽人,但是我還是要跟你說,這件事上,你爸爸不是惡人。”


  呂非皺眉,在地板上咯吱咯吱得翻了個身,黑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魏西,“是嗎?”


  魏西點點頭,“那個保姆真的不是富豪殺的,所有證據都指明那個富豪是清清白白的,是保姆他們家看富豪有錢,想訛錢。當時保姆的律師直接動用了媒體給他造勢,說他們保姆是窮苦人,底層百姓,多麽多麽可憐,富豪有錢所以就是壞人,人就是他殺的,但事情其實根本就不是那樣。”


  魏西頓了頓,看向呂非在黑暗裏閃閃發亮的眼眸,認真地說:“不管什麽時候,你都要不要輕易相信別人,要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心去看。”


  ***

  第二天起床後,魏西帶著呂非來到吳蕭蕭的家。


  吳蕭蕭的家在城郊的老居民區,一棟低矮而老舊的普通居民樓。從外部看,這棟樓似乎終年照不進陽光,前麵一排和樓房一樣高的桃樹將陽台遮了個密不透風。上下樓的走道間留了一麵窗,衝過層層阻礙照射進來的陽光把樓道裏紛紛揚揚清灰照得一清二楚。


  吳蕭蕭的媽媽給魏西和呂非倒了兩杯熱茶,滾燙的開水上飄著茶葉渣。


  “事情已經發生了,沒什麽好顧忌的。”女人幽幽地說:“他小時候老生病,個比別人小,人又老實,在學校總是被欺負……然後我就跟他說,說如果別人欺負你,你就去告老師,千萬別跟這些壞孩子動手,結果呢?老師根本不管,想管也管不了,隻是變本加厲的欺負他了。”


  女人朝呂非看了一眼,似乎從呂非身上看見了自己兒子的影子,一樣的年紀,一樣的少年氣。“要是他還活著,我肯定,我肯定不會再這樣說了。”


  魏西默默喝了一口茶,開口輕聲道:“雖然有些突然,我能問您一些問題嗎?”


  女人:“你問吧,是為那個人來的吧?他死了嗎?”女人問的有些不確定,似乎不敢相信這人世間的因果報應能來得這麽快。


  “是的,”魏西點點頭,“當時他在醫院的時候有跟你說些什麽嗎?”


  女人低眸說:“在他陷入昏迷以前,他跟我說有人推他,不是他自己跳下去的,然後他還說……他說他不會舍得我的,這孩子……”


  魏西的心跟著擰了起來,但他還是追問道:“他有說過當時天台上有那些人嗎?”


  女人搖搖頭,說:“沒有,但天台上有監控視屏,事發後我馬上要求調出來查看,當時天台上有兩個人,是他們兩個人把他給推了下去,而且他們還在笑,好像自己沒有殺人……”


  惡魔,這樣的人就是惡魔,不過以少年的身體為軀殼,戴著虛假的麵具。


  魏西:“這段監視視頻後來就看不了了,是嗎?”


  女人:“是的,後來他們跟我說監控視頻隻有最近幾天,馬上會被覆蓋,所以視頻就沒有了。”


  2000年的時候視頻監控還沒有普及,學校也隻是在天台安裝一個提防學校設備盜竊,沒有人想到會錄下這樣一件事。至於這段視頻到底是怎麽被覆蓋的,不得而知。


  魏西:“當時是以庭外和解結束的,是嗎?”


  女人:“是的,當時律師來給我說,如果公訴的話時間會拖得很長,而且證據並不充足,天台上的錄像被損壞了,也沒有同學願意出來作證,老師和學校也緘默不言。律師說這個案子如果上了法庭是肯定勝訴不了的,如果庭外和解還會有錢,當時孩子還在醫院,很需要錢……然後我就同意了。”


  女人苦笑:“他們給了我一些錢,然後我可以用這些錢去給他救命,結果他就死了……大概,大概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想把最後的一點錢留給我……”


  女人苦笑,不再年輕的臉上爬滿了細密的皺紋,尤其是那雙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含著兩顆渾濁的眼珠。她低聲說:“我並沒希望那個人死,但這是他的報應。”


  魏西起身告辭,抬眼看見那少年的遺像掛在房間的正中間,黑白照片上是明媚的笑顏。


  呂非用手肘輕輕碰了碰魏西,魏西低眸,見呂非正示意他看向桌麵上的相框。


  在電視機的台櫃上,魏西看到一隻木質相框,裏麵框著一張兩個少年的合照。


  照片裏的人和現在略微有些出入,但魏西一眼就認了出來,一樣精明的眼神,短小的個頭,這個人正是麵館老板的少年模樣。


  魏西開口道:“請問,這個人是誰?”


  女人看了眼照片,說:“他啊,他是吳蕭蕭最好的朋友。”


  這是拚圖的最後一張,第三個人,終於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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