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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說話的聲音沙啞,笑起來又悶,是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聽到的聲音。


  他屏住呼吸,想著怎麽就這麽倒黴,剛來了一會兒就碰到了。不過聽那人說話的語氣應該是還沒有發現自己,他看了眼電梯上麵的樓層指示牌,覺得還是走樓梯為妙。


  他拉高圍巾,轉身就往旁邊的過道走去。隻是他一心低著頭,沒注意到轉角那邊走出個身材高大的洋人。那洋人在跟身邊的女伴聊天,也沒注意到他,就被他撞了上來。


  手裏的鉛筆盒“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裏麵的筆滾了出來。他趕緊蹲下去撿,連洋人問他有沒有事都顧不上回答了,收拾完就走。等到終於出了百貨公司的大樓才敢喘氣,像是虛脫一樣靠在了牆上。


  想到剛才差點被霍丞發現了,他就覺得這種地方不能來第二次。隻可惜他才剛放下心來,旁邊的玻璃旋轉大門就轉出了三道人影,他瞥了眼,手腳都僵**。


  霍丞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裏,不懷好意的看著他:“果然是你。怎麽,當我是瘟疫避之不及?”


  周盡歡立刻轉身,結果那兩個跟班的速度更快,一下就攔在了麵前。霍丞走近他,伸手把他擋臉的圍巾扯下來了,露出那張青白交加的臉。


  霍丞“嘖”了聲,嫌棄道:“兩年不見,你怎麽醜了這麽多?”


  周盡歡很清楚霍丞的嘴有多毒。他鬥不過霍家,也不想再跟霍丞有任何牽扯,因此沒有反駁,隻是想盡快離開。


  但他的忍讓並沒有換來對方的適可而止。那兩個跟班一步也不讓,邊笑邊用不正經的眼神打量著他。周盡歡惱了,沉著臉道:“霍丞,你我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你這麽做有什麽意義?”


  “喲,瞧這口氣真不小啊。”霍丞吹了聲口哨,一把捏住周盡歡的下巴,迫使他麵對著自己:“既然是井水不犯河水,那你來我霍家的百貨公司幹什麽?”


  聽到霍丞問他的來意,他頓時想到了手裏的彩色鉛筆。這套彩色鉛筆關係著周盡欣的學業,也是他借了半個月的工錢才買來的,可千萬不能被霍丞毀了。


  想到這,他隻能逼著自己妥協下來,放緩了語氣道:“霍大少爺,請您高抬貴手,我真的還有急事。”


  霍丞以前見多了他春風得意,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模樣。如今就喜歡看他有脾氣卻不得不忍耐的樣子,繼續嘲諷道:“有什麽急事?是給陳家唱堂會,還是去王老板那陪睡啊?”


  那兩個跟班肆無忌憚的笑了起來,其中一個直接道:“大少爺您這可就是開玩笑了,周老板現在這副鬼樣子怎麽唱戲啊。”


  另一個也插嘴:“對啊,昨兒個我去點金樓,還聽見韓少爺在大罵周老板,說現在就算是倒貼大洋也沒人會讓他爬上床的,您就別說這些話叫他難受了。”


  “你們瞧我這記性。”霍丞跟那兩個跟班一唱一和的,還做出吃驚的模樣來:“我怎麽忘了周老板的腰早就摔壞了,唱不了也生不了。這天可憐見的,才兩年就成了這樣,以後豈不是要去討飯?”


  他一副輕佻又汙蔑的語氣,換做以前周盡歡早就給他一腳了。可今時不同往日,周盡歡得為了妹妹考慮,隻能繼續忍著:“剛才是我言語冒犯了,大少爺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真那麽想走?”霍丞鬆開他的下巴,見他沉默著點頭,便邪氣的笑道:“行啊,那跪下來把我的鞋擦一擦。”


  說罷,穿著皮鞋的右腳就踩在了牆壁上,一臉誌在必得的睥睨著他。


  這架勢明擺著就是找茬,已經有幾個路過的人停下來觀望了,對麵的大樓窗戶裏也有人拿起了相機,對著他們拍照。


  周盡歡用來擋臉的圍巾已經被霍丞扯到了地上,縱然他瘦了許多,這張臉在北平城還是能叫很多人一眼就認出來的。這不,停下來指指點點的人裏就有議論著他名字的了。


  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做這種事的,更不願意讓人把他和霍丞的名字一道提起,於是瞪著霍丞道:“做人別太得寸進尺了。這可是在大街上,你就算要羞辱我也別搭上你霍家的名聲!”


  本來霍丞是一定要看到周盡歡丟人的樣子才罷休的,可周盡歡這麽一說,他心裏又生出忌憚之意了。


  雖說他是霍家的大兒子,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但他爹從小到大都更偏愛老三霍恒。這次霍恒一回來,爹就讓家裏資曆最高的董掌櫃親自帶著熟悉事務。那位馬上要嫁給霍恒的黃曉曉家中又是做運輸的,這要是真的進門了,對霍家的生意又是一大助力。


  想到這種種,霍丞就後悔當初倉促的娶了程月玫。盡管程月玫長得美豔,可家道中落。而他之所以會急著娶,更是因為周盡歡導致的。


  算到最後,這筆賬還是落到了周盡歡的頭上。要不是當初周盡歡在戲台上使盡魅惑手段勾引他,又怎麽會換來這樣的結果,好處全讓霍恒那小子霸占了?!

  霍丞氣的牙癢癢,卻又礙於這是在大街上,確實不好太過分的為難周盡歡。


  他不情願的把腳放下,手掌在周盡歡的臉上用力拍了拍,嫌惡道:“得了,爺今天心情好,不跟你個**計較。趕緊給我滾!”


  周盡歡忍著這難聽的話,不卑不亢的撿起地上的圍巾,在眾人的議論聲中離開了。霍丞看著他的背影,“呸”了一聲,罵道:“真他娘的晦氣!”


  對麵大樓那位一直在拍照的人放下了相機,目光追著周盡歡的身影,直到他拐進巷子裏消失了才又去看霍丞。


  那位霍家大少爺一臉惱怒又敗興的樣,那兩個跟班把圍觀的人都哄散了,在他身邊不知說著什麽。


  “總編,這是剛才收到的投稿。”助理手裏拿著一份牛皮紙信封,林遇笙看都不看就扔在了桌上,把相機遞過去:“馬上把裏麵的相片洗出來。還有,把上周霍丞在俱樂部跟陳弘文搶女人的照片也拿給我。”


  “那照片已經鎖起來了,不是不能登嗎?”助理不解的看著他。


  林遇笙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勾著唇道:“是不能登,不過很久沒有拜訪過霍老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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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恒把桌麵的文件處理完,抬頭看了眼牆上的石英鍾。


  時針指向了傍晚五點,他站起來,把身後的百葉窗拉開。赤金的斜陽透過玻璃灑了進來,他眯了眯眼睛,順著南邊看去,目光停在了一座鍾樓上。


  周盡歡住的大雜院就在鍾樓附近,從這裏看的直線距離並不遠,他卻沒時間過去。


  這兩天他要跟著董掌櫃熟悉家裏的生意,還得和霍英年去拜見一些叔伯前輩。好不容易忙到了晚上,又要跟雙方家長吃飯。昨晚他看賬本看到了天亮,白天睡了一會兒就陪黃曉曉去了新津女子公學參加慈善義賣,回來忙到了現在才停下來,也才有空去想周盡歡。


  那天他沒等到周盡歡醒來就走了,雖然元明回來的時候告訴他周盡歡已經沒事了,他還是不放心。


  昨天他打了個電話給日本那邊的同學,那位同學家裏是開骨科診所的,他讓對方幫忙問問周盡歡這種情況有沒有西藥能根治。


  對方今天中午回電話給他,說具體的還是要確診過才知道。但如果要確診,就要帶著周盡歡去日本,這是不現實的。霍恒隻能從遠東那邊先入手,盡快找個時間再帶周盡歡去看一次。


  不管怎麽說,周盡歡是因為救霍丞才摔傷的,他們霍家不能置之不理。


  他望著那座鍾樓,片刻後便穿上西裝外套,去了周盡歡的家。


  他已經開始接管家裏的生意了,霍英年就給他配了一輛汽車。他自己能開,就沒要司機。在快到周盡歡住的地方時,他又想起兩手空空的過去不大好,於是拐到附近的大龍鳳餅店買了幾盒高檔點心,又買了廣式燒鵝和兩頭臘鴨才過去。


  他把車停在了大雜院對麵,剛跨進門檻就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周盡歡正迎著餘暉在收被子,洗舊的棉服袖子上套著兩個綠花袖套,在他側過身來的時候,霍恒還看到他鼻子上沾了些白色的粉狀物。


  霍恒朝他走過去,到了近前他才察覺過來,驚訝道:“李先生?您怎麽來了?”


  霍恒把手裏的東西提了提,笑道:“我是來探病的,你的腰好些沒?”


  周盡歡手裏抱著棉被,那棉被也是舊的,邊角還有點棉花漏了沒來得及補。眼下被霍恒看到了,他隻能尷尬的笑:“好多了,倒是您怎麽會知道我住在這裏?”


  霍恒隨口編了個理由:“我問了你店裏的夥計。對了,你臉上是什麽東西?”


  他隔空指了指周盡歡的鼻子,周盡歡騰出一隻手摸了下,表情更尷尬了:“剛才在揉麵做蔥油餅,可能是不小心沾上的。”


  霍恒點著頭:“正巧我餓了,不知道周老板願不願意招待我一頓?”


  周盡歡忙道:“我家裏簡陋,吃的東西也上不了台麵,不如我請您出去吃。那天您幫了忙我還沒道謝,也還沒把看病的錢給您。”


  “不用那麽客氣,其實是我想吃蔥油餅了,周老板不會是對自己的手藝沒信心吧?”


  他都這樣說了,周盡歡隻能同意,帶著他往樓梯那走去。


  大雜院裏住的都是些窮苦人,所以院子,樓梯過道這些地方都堆滿了雜物。周盡歡在前麵帶路,不時的回頭讓霍恒當心腳下。


  霍恒穿著筆挺的西服,頭發也梳的一絲不苟的,剛走上二樓就被轉角的油漆桶蹭髒了褲腿,沾了一塊白油漆上去了。他低頭看了眼,什麽都沒說,反而提醒周盡歡也注意看路。


  周盡歡住在走廊最裏麵的那間,外頭的夕陽大半都沉到山下了,昏黃的光線從盡頭的窗戶投射/進來,照的浮塵滿目飄搖,像是光陰在眼前淌過一樣。


  霍恒看著前麵的那道背影,想著他曾經出入的那些紙醉金迷的場合,再想想現在住的地方,心裏便起了一陣難言的感覺。


  周盡歡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打開房門後就把他讓了進來。而他在看到這比自家下人住的還不如的屋子時,那種難言的感覺仿佛化為了利刃,一下就紮進了心底。


  周盡歡把被子放在了木板搭成的床榻上,匆匆收拾了桌麵上放著的書和本子,給他讓了座:“家裏有點亂,你先坐一下,我給你倒杯水。”


  霍恒讓他慢慢來,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桌上,又看了眼書的封麵。


  那是兩本手抄的戲曲新編,書麵有焦黑的痕跡,連邊角都翹起來了。霍恒翻開第一本的扉頁,上麵用鋼筆寫了一行字,雖然很模糊了,但還是看得出內容。


  “給我最愛的歡兒,生日快樂。


  ——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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