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陸易漣走在微涼的夜風裏,把帽子往下又拉了一點。


  今日慶功宴,他沒像往日那樣穿著隨意,而是挑了稍稍正式一些的襯衫和長褲,那點兒紙醉金迷的味道沾染在身上沒散去,搭著他清淡疏離的樣貌,讓他看起來格外出挑。


  如果汪建此刻在的話,一定會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因為淡聲微笑著和他告別的青年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乖乖回家,喝上一杯牛奶然後早睡。


  ——而是徑直走進了一家坐落在破落之地的酒吧。


  酒吧是小型的私人酒吧,知道的人不多,靠著營銷出來的逼格賣貴到死的洋酒,專坑不懂行的冤大頭。眼下,桌子上擺著橫七豎八的酒瓶子,有的已經灑了一半,另一半洇濕了地毯,顯出濃重又頹靡的深色來。


  幹淨得仿佛和這裏格格不入的青年跨過它們,在地毯中央躺著的男人邊上蹲了下來。


  “盛總。”他平靜地道,“您該回去了。”


  男人抬起一雙眼迷蒙地看著他,像是一時之間沒有聽明白他在說什麽。


  雲譽現任總裁盛譽,圈內有名的瘋癲“藝術家”。曾經也有對著媒體大談娛樂帝國的時候,如今卻醉得像條喪家之犬,頭上特意做的,一飛衝天的火烈鳥發型也沒能挽救他的頹勢,反而讓他看起來像個笑話。


  “我……不回。”


  少頃,他倏然醒過神,揮開了陸易漣伸過來想要扶他的手。


  “阿漣,你……你別管我。”


  陸易漣沉默了一下:“是您叫我過來的。”


  這話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酷,盛譽愣愣地瞅了他半晌,終於確認了麵前的青年,他的朋友,也是他最看好的藝人,此時此刻對他確實並沒有半分公事之外的憐憫之心——這人就是這樣,從不在意別人的憐憫,也不會浪費感情去憐憫別人。


  他扯出了一個難堪的笑:“確實。”


  “我叫你過來……”


  他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前坐下來,有些費勁地揉了揉太陽穴,低喃著重複:

  “我叫你過來,是有事……有什麽事來著?”


  陸易漣:“……”


  他太陽穴正在突突地跳,提醒著他不要跟醉鬼計較。一抬頭,卻撞上了一雙通紅的眼。


  “阿漣。”


  盛譽輕輕地抽了抽鼻子。


  “雲譽要沒了。”他道。


  空氣裏一片寂靜,連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片刻後,陸易漣開了口:“我知道。”


  “要我陪你喝點麽。”他道。


  然後抬手把杯子裏原先倒好的檸檬水換成了酒。


  他是知道盛譽最近在做什麽的。


  資金周轉不過來,就隻能焦頭爛額地到處跑去求人,隻可惜圈子裏看得起他的幾乎沒有,多半是白跑一趟,少有願意搭理他的,也是趨利的商人想乘火打劫,盛譽本來性子就傲,這些日子估計不太好過。


  最不好過的事情是,即便是這樣,也於事無補。


  他淺淺地抿了口酒,辛辣的味道在嘴裏蔓延了開來。


  盛譽看著他的動作,突然笑了:

  “你以前……不喝酒的。”


  “現在也不喝。”陸易漣歎了口氣,“陪你。”


  這是實話,要不是盛譽今天難過,他不會陪著他喝酒。


  他討厭煙味和酒味,不是生理性厭惡,隻是純粹的反感。


  “是……”盛譽喃喃道,“你沒變,是我變了。”


  陸易漣皺了皺眉:“你……”


  盛譽像是沒聽到這聲一般,開始念叨了起來。


  他說你今天去慶功宴一定很順利吧,見到了王導要多跟他說謝謝,你能進這個組多虧了他力薦,他說你是他見過最有靈氣的演員。又說你還記得陳導麽,你當年鬧別扭不肯擔主角的時候他除了惋惜也沒說別的什麽,一有合適的角色還是第一個找你,是真的很喜歡你。


  陸易漣起先還會應上兩聲,後來就不說話了。


  因為盛譽並沒有要跟他說話的意思,隻是自顧自地回憶著往昔。


  ……那些,和他有關的往昔。


  “盛哥。”


  他看著麵前的酒杯,平靜地叫了他一聲,這回換了稱呼。


  “我們之間不需要鋪墊的,你有什麽話可以直接說。”


  盛譽整個人顫了顫,倏然住了嘴。


  空氣裏,難堪的寂靜蔓延開來,隨著角落的光影變幻,演繹著無聲的曲調。


  少頃,他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堪的笑。


  “阿漣,你……不要怪我。”


  陸易漣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他不說話的時候看著其實也沒什麽攻擊力,本來就是被形容為“清淡得像水墨畫”的長相,隻是一雙眼裏三分寒涼,能硬生生地把人逼得受不住先挪開眼。


  盛譽就是那個受不住的,他倏然間別開了眼,聲音沙啞地開了口:


  “餘姣跟我說,世紀有意收購雲譽,是她促成的,條件,條件是……”


  “你去世紀,做她的助理。”


  陸易漣搭在桌子上的手指驟然停住,片刻後,他望著麵前的酒杯,笑了一聲,輕輕地重複了一遍:

  “我,去做她的助理?”


  虛掩的大門被推開,麵容俊秀的人神色陰沉地走出來,將身後依依不舍喚著“顧少”的嬌軟聲音丟在了腦後,擰開洗手間的水龍頭,用力地洗了洗手。


  那股糜爛的氣息仿佛還縈繞在鼻尖沒有散去,顧岑風揉了揉太陽穴,覺得今天這一趟來得屬實是被人坑了。


  說好的“聚聚”……


  他看了眼鏡子,麵無表情地扯了張紙將脖頸上的那一道淺而曖昧的紅痕擦掉,然後煩躁地“嘖”了一聲,抬手撥了個電話。


  “喂?”


  他插著兜漫不經心地轉身,在電話接通之後開了口。


  “還醒著麽?”


  電話那頭嘈雜的人聲不斷,男人輕慢調笑的聲線響起來:


  “怎麽了小少爺?不就隔了道門還跟我打電話,這是被哪個小美人絆住了腳不方便回來麽?”


  “滾。”顧岑風言簡意賅,“我先回去了,賬我給你結掉,下次這種局別找我了。”


  “誒?怎麽就走了,酒還沒上呢?”


  “那就沒吧,我不喝酒。”


  他不耐煩地道。


  身旁的包廂裏似是有爭吵的聲音,吵得他有些聽不見電話那頭的人說話,他換了個手接電話,聲音聽起來冷酷無情。


  “還有事麽,沒有我掛了。”


  “有有有,哎你別掛。”


  男人聽出了顧岑風不想搭理他,有些無奈,隻好放棄了試探,直接進入了正題。


  “今天叫你來,本來是想問問你那個陸……”


  “砰!”地一聲,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巨響。


  男人還在組織語言,被嚇了一跳:

  “臥槽?”


  下一秒,通話倏然掛斷,他張口結舌地愣在那裏,被這巨大的變故驚得愣是沒回過神。


  不就問個八卦麽,這是不想答直接把電話摔了?


  問……問問也不行?


  “這麽暴躁啊……”他喃喃地道,被酒精侵蝕的大腦一時之間都清醒了不少,“傳言果然不是空穴來風,顧少這是……真栽了?”


  栽不栽顧岑風不知道,他隻知道,他今天這一趟出來是真的倒了黴。


  地上躺著手機的屍骸,屏幕已經碎裂了一半,看起來是完全不能用了。一旁的侍應生嚇得不敢動,端著空空如也的托盤僵在了原地,好半天才抖著嘴唇說了一句:

  “先……先生對不起啊……”


  顧岑風沒有理他,皺著眉,看向了撞到懷裏的人。


  剛剛人帶著衝力撞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扶了一把人的腰,這會兒回過神才發現,手上的那一小截腰溫熱而勁瘦,隔著薄薄的一層襯衫,燙出了驚人的熱度。


  人也確實很熱,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有些淩亂的襯衫領口開了兩顆扣子,皮膚都透著一層淡淡的粉,鎖骨上的一點痣分外顯眼。


  他一愣神,下一秒,已經被人推了開來。


  “不好意思。”


  麵前的人似是也被這場變故嚇到了,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後一邊低聲地道著歉,一邊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顧岑風僵在了那裏。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壓低了聲音脫口而出,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陸易漣用力地揉了揉太陽穴,餘光瞥見了一邊的手機殘骸,隻覺得額間的隱痛又加重了幾分。


  不該衝動的。


  他想。


  盛譽現在就是病急亂投醫,一旦有了希望什麽都做得出來。今晚叫他過來也是為了拿舊事試探他的口風,本意應該沒準備跟他撕破臉。


  是自己……


  他閉了閉眼。


  是自己受不了對方拿著往日情誼試探的模樣,加上今天的確有些莫名的煩躁,主動說了刺激他的話,才讓人被激得直接動了手,把他抵在了門板上。


  打也沒真打,盛譽雖說行為瘋癲,好歹不至於真做出對昔日好友動手的事,隻是僵持在了門邊,就是侍應生來的時機太巧了,不知怎麽的還忘了敲門,這才直接讓他在開門的那個瞬間,因為慣性摔了出去。


  他的大腦被酒精燒得有些混沌,勉強定了定神,看向了麵前被他撞到的陌生人。


  “不好意思,您剛剛說什麽?”


  他餘光看見人剛剛似乎嘴唇動了動,卻因為太過嘈雜而沒有聽清,這會兒不得不重問了一遍。


  再怎麽說人家也是遭受了無妄之災,說什麽都是應該的。


  一邊說著,他一邊抬頭,緊接著,語聲就是一頓。


  麵前的人長了一張堪比明星的臉,眼角眉梢卻都是不耐煩。本來渾身上下都是名貴的牌子,偏偏也不好好搭衣服,硬生生地把一身大牌穿出了野雞混搭的效果。


  不像是來泡吧的,倒像是誤打誤撞闖進來的學生。


  還得是不良的那種。


  ……這年頭泡吧的人都這麽奇奇怪怪了麽?

  “阿漣……”


  身後的聲音響起,陸易漣回過頭,看到了一臉局促的盛譽,男人顯然也被剛剛的場景嚇到了,酒醒了一半,漲紅了臉開了口:

  “你沒事吧?”


  “沒事。”陸易漣歎了口氣,“你能先進去麽,我跟這位……”


  他看了眼還在愣著的人,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敬稱。


  “我跟這位先生處理一下賠償的事情。”


  剛剛他看到了,對方的手機摔得粉碎,應該是不能用了,雖說是個意外,但總要賠償人家,酒吧應該不會管,盛譽這會兒也指望不上,隻能他來了。


  “不用……”


  “不行……”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陸易漣倏然住了口,看向了盛譽。


  盛譽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我跟你一起去,不……不然你又要拉黑我。”


  語聲裏居然帶了幾分委屈,仿佛剛剛激動得眼眸赤紅的人不是他一樣。


  陸易漣沒想到他還會攔自己,笑了一聲,輕輕反問:“我不該拉黑你麽?”


  盛譽臉色蒼白地停在了那裏:“我……”


  “你進去吧。”陸易漣歎了口氣,不想跟他多廢話,“我們改天再談,你清醒的時候談,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


  一旁的陌生人似是已經從他們的對話中明白了幾分,眼眸暗沉,沒有說話。


  陸易漣察覺到他在看自己,愣了愣,低頭,才發現自己脖頸上已經被盛譽掐出了一道紅痕。


  ……確實挺讓人害怕的。


  他想。


  不僅像鬥毆現場,還是單方麵被毆打,難怪剛剛人家的眼神都不對勁。


  他不想理盛譽,剛打算開口跟對方解釋一句,那邊盛譽就已經撲過來,抓住了他手腕。


  他抿了抿唇,心下那一點最後的憐憫都消失殆盡。


  “放開。”


  他冷聲道。


  “我不放。”盛譽已經口不擇言,“放了你就走了。”


  陸易漣快要被他氣笑了,剛準備開口,手腕卻突然一輕。


  他愣了愣,這才發現旁邊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過來,這會兒搭住了盛譽的肩,一個用力,直接把他拽了開來。


  “這位先生。”他冷冷地道,“你再這樣我就報警了。”


  然後他不等盛譽回答,就看向了陸易漣,臉色很不好看:


  “你跟我來。”


  陸易漣還沒在剛剛的變故中回過神,有些迷茫地看著他:


  “……嗯?”


  就見對方揚了揚下巴,示意了一下地上的手機,薄唇一啟,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


  “賠錢。”


  作者有話要說:陸小漣的回憶日記:202X年X月X日,在酒吧跟男朋友第一次見麵,他讓我賠錢


  顧總:…………QAQ

  感謝nancy的營養液X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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