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往事

  曆景州的話仿佛一道驚雷, 在幾人之間炸開,而看他的神色,卻像是並沒有因為這件有違常理的事太過驚異。


  反倒是曆景州, 在看到他們三人震驚的表情後, 也沒有沉吟多久, 便主動開口解答了他們的疑惑。


  他先看向的人是曆寒盡,畢竟在所有人眼裏, 他跟雲星眠應該是什麽都不了解的。


  “你不用這麽吃驚, 男人生子雖然少見,但你要是敢因此輕賤眠眠, 我就當沒你這個孫子。”看曆景州認真嚴肅的神態也能發現, 他這話並不是說給雲少華兩口子的場麵話, 而是出自真心。


  曆寒盡哪裏會因此輕賤眠眠,他隻是完全被現在的場麵給衝昏了頭腦。


  說句不好聽的,他連挨打這件事都已經提前預料到了,卻完全沒想到姥爺居然會知道雲星眠的身體狀況。


  “我不會的,我怎麽可能……”曆寒盡趕忙搖搖頭。


  他差點失口說出什麽心疼眠眠懷孕辛苦的話來, 不過當著人家父母的麵,這時候說這些無疑是在往別人心口上捅刀子, 他也隻能暫時沉默下來。


  好在這時尚銀素終究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曆老師,您……您怎麽知道?”


  臧家這個秘密畢竟牽扯到家族每一個男性的特質,要說起保密性質, 也不至於到密不透風的地步,可這特質畢竟又於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相信也並沒有任何一個人會隨隨便便把這件事泄露給外人知道。


  不然在裴城這個小小的地方,這點兒事情還不得早就被傳得沸沸揚揚。


  曆景州聽了她的問話, 眼神突然變得飄忽起來,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他歎了口氣,語氣變得比剛才批評曆寒盡時緩慢了許多,慢得像是自動給話裏的內容染上了幾分悲傷的氛圍:“雲誌跟我,是一個班裏的同學,當時到了高中,一個班裏的學生很少,總共也就十幾個人,本來大家感情都還算不錯,也就雲誌自己,喜歡獨來獨往。”


  聽見自己那個幾乎全無印象的父親的名字從曆景州口中說出來,原本還處在震怒中的雲少華不由得心頭一震。


  除了名字叫做雲誌,他對那位父親,真的沒有半分了解。


  因為他去世的太早,而爸爸的性格又過於敏感,平時對自己已逝的戀人絕口不提,也就隻有該祭拜的時候,才會沉默地帶著雲少華給他燒上柱香。


  對於雲誌的認知,雲少華居然絕大多數都是來自於旁人的流言,現在猛地聽見別人以一種毫無鄙夷的態度提起他,他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麽反應。


  “雲誌也是個苦命人,十幾歲就沒了父母,就在我們剛上高中的時候,這一點跟少華很像,可那時候的苦命人太多了,他在其中也算不了什麽。”在那個壞年景,多得是人吃不飽穿不暖,多數人也沒心思關注別人到底可不可憐。


  “臧文禹是我們的師兄,比我們高了一個年級,他學習好,長得好,又是臧大夫的兒子,在學校裏幾乎所有人都高看他一眼,他人也善良,可能是因為雲誌剛痛失雙親,就對他很照顧,後來還帶著雲誌去他們家藥鋪裏做了學徒,說是學徒,其實就是讓他過去打打雜工,好給自己掙口飯吃。”時隔多年,曆景州仍然對年少時發生過的事情記憶如新。


  雲少華並不知道自己兩位父親到底為何在那個沉悶的年代選擇義無反顧地走在一起,現在聽他講起這些話,腦中卻不僅僅隻是聽故事那麽簡單。


  再沒有比他更能了解十幾歲就失去雙親,在這世上踽踽獨行是什麽滋味,如果這時候有一個人帶著曙光而來,那麽愛上對方真的太容易了。


  “後來,雲誌跟文禹師兄變得形影不離,除了上課時間,其他時候常常都能看到他倆在一起。隻不過那時候大家都隻當是因為雲誌在臧家幫工的關係,兩個男孩子走得近能有什麽呢?沒人會想歪。”曆景州說到這裏,語氣頓了一頓,見他們都還緊張地望著自己,才接著道,“本來事情到這裏也沒什麽,那時候的高中一共也就隻有兩年,後來,我們就從學校畢業,各奔東西。師兄早早考上了京城的大學,雲誌居然也發奮地在那一年追上了他,接下來的幾年裏,我們之間都沒有什麽聯係,畢竟我們之間不過也就隻是不太熟悉的同學關係。”


  說到這,他欲言又止地停頓了好幾回,那幾句翻滾在舌尖的話才終於出口:“不過我確實在有意無意地在注意著他們的消息。”


  尚銀素腦子一根筋,下意識地疑問:“為什麽?”


  然而曆景州確實也就差她這一句追問,他又歎了口氣,才接著說下去:“我……有次早讀比平時到的早了許多,結果不小心看到他們兩個……在師兄教室門口偷偷親了一口。”


  那個時間點對於上課來說確實有些早,而他們也警覺地在那一點小小的甜蜜之前四處望了望,才匆匆吻了一口又匆匆分開。


  隻不過當時曆景州恰好站在他們的視線盲點,才會震驚地發現了這無人知曉的秘密。


  “我那時候根本沒想過男人之間也能是這種關係……不過我知道,這種事情肯定是不能往外說,這一藏,就藏了好幾年。幾年後,我已經去了十六中教書,當時大家結婚都早,當時我們那一波人幾乎都已經結婚生子,隻有他們倆,一直都沒有結親。不過那時候他們在京城找了工作,一年到頭也回不來兩趟,本來還算相安無事,不過臧大夫最後還是急了,在家裏給文禹師兄找了門親,強硬地要求他必須回來成家……”


  話既然說到了這裏,後麵的情節幾乎也就能猜了個差不多,曆景州並沒有解釋太多:“雲誌那個脾氣……說起來也真是的,可能兩人其實已經跟文禹師兄的家人抗爭了許久都沒有結果,他居然就趁著媒人上門過禮的時候,把他跟師兄的事當著外人的麵說了出來。”


  當時這種事在裴城自然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後來就是你們知道的那樣,他們被臧大夫趕出了家門,兩個人原本躲回了京城,我還以為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可沒過多久,他們就又回來了,據說是文禹師兄得了重病,整日在租住的家裏連門都出不了,而雲誌在臧大夫的藥鋪門口連著跪了幾個月,求他出手救人。”曆景州口中所說的重病,應該就是當時臧文禹已經懷了雲誌的孩子,也就是現在已經聽得雙眼通紅的雲少華。


  “本來文禹師兄得的是什麽病,到底怎麽樣了,沒人會關心,在那個時候,人們躲他倆就像是在躲瘟疫,他躲在家裏不出門,也根本沒人想過去上門看他,所以在那幾個月裏,根本也沒有外人知道,其實他所謂的得病,是懷了孩子。”曆景州深深呼出一口氣,“不過淑清他媽也是個好人,她知道我跟雲誌是同學,也同情他們,那天就做了些吃的,讓我趁著夜裏給他們送過去。”


  當時雲誌整日在藥鋪外跪著,臧文禹一個人在家,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為重病的他連口熱飯也不能好好吃。


  “當時我畢竟也是年輕,麵皮薄,這麽多年沒聯係,突然又上門送吃的,又怕他們誤會是想看笑話,於是就在門口躊躇了好一會兒。”曆景州唏噓地道,“結果文禹師兄把我當成了晚歸的雲誌,以為是他又求了一天沒結果,才遲遲不願進門,於是就挺著肚子給我開了門……”


  以他們的情況,根本沒什麽人肯把房子租住給他們,所以他們住的地方條件也不好,隔音更是差得可以。


  隻是那時候根本沒有人會上門探望,臧文禹也根本想不到,自己打開門麵對的會是另一個人。


  於是關於他們的秘密,曆景州成了當時唯一知道的外人。


  就像是當初在清晨的學校撞見他們親吻一樣,這個秘密,曆景州一樣替他們深深埋在了心底,就連自己最親近的老婆都沒有透露。


  “因為知道了他們的事,我也就會偶爾過去幫把手。臧大夫會把文禹師兄趕出家門,似乎是因為他們臧家的家訓,文禹師兄畢竟是他兒子,虎毒還不食子,他當然也不很真的狠心看著親生兒子有危險,最後,臧大夫還是悄悄給文禹師兄接了生。不過也就僅此而已,對於臧家來說,文禹師兄依然是被趕出家門的不孝子。少華出生後,本來他們是打算一家三口搬離裴城,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我當時也以為,起碼這樣他們以後會好過一點,誰承想這個時候雲誌卻是真的得了重病,在病床上躺了兩年就……”


  當時並沒有幾個外人同情他們,反而有許多流言變得更為惡毒,雲少華還記得自己從懂事時,就沒有一個家長願意自己的孩子跟他接近,就好像是他攜帶著什麽碰到就死的病毒。


  “文禹師兄一個人帶著你,恐怕也沒了去外地重新生活的力氣,雲誌的死把他整個人都掏空了……本來我跟淑清他媽還常常跟他走動,想要多照顧照顧,但後來他說,一看到我就想到雲誌,說是希望我別再去見他……”這也就是為什麽雲少華對於父親的這位朋友並沒有半點印象。


  曆景州苦笑了下:“其實我知道,他不是怕想起雲誌,隻是那時候,我對他的照顧在那些三姑六婆的眼裏也是無法容忍的,他怕流言傷害到我跟淑清他媽,就用這個借口跟我劃清了界限,後來我再去,他就連門都不給我開了。”


  “後來文禹師兄走的時候,我家裏也正是一團亂,淑清他媽也是那時候沒的,等我反想過來,想問問你的情況,你也已經南下打工走了。我還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沒想到後來你又回來,跟我的學生成了兩口子,這也算是咱爺倆兒的緣分。”他們結婚的那年,正是曆寒盡出生的時候,想必那時候曆家兩父女也更是難捱的時候,自然是自顧不暇。


  說到這裏,曆景州又悔恨地歎了口氣:“是我這個老頭子老糊塗了,當初經曆過這些事,居然也沒想過這倆孩子待在一起會出事,我該早點防備的!要是不搬過來,說不定也就不會出這麽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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