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以退為進
穀豐收將內容投屏在電視機上。60寸的大屏幕上立刻鋪滿了OMEGA瘦削灰敗的臉。那清晰得甚至能看見毛孔,以及淡青色眼圈底下的血管。他原本的長發被剪得極短,隻剩下一些發尾支棱著翹起,並不服帖;像是剛哭過,眼角還殘留著發紅的淚痕。 一個年輕的BETA奮力將人群擋在身後,好像護花使者。穀豐收記得自己見過他,那是OMEGA協理會指派給淩衍之的義工。
他坐在輪椅上,就這樣隻帶著一個義工,從醫院的大門裏筆直地出來,走進周圍記者和圍觀人群的包圍裏,膝蓋上架著自己的拐杖——養傷已經有月,漸漸能走了。眾人像馬蜂那樣圍著他,話筒和手機像它們尖銳的刺。 他垂著頭,一言不發了一陣子,然後突然對著鏡頭擦淨眼角。他臉上沒有妝——在OMEGA化妝如今是一種流行的風潮下,這種素顏的美顯然有極大的殺傷力;他對著鏡頭毫無保留地抬起臉,周圍人都免不得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們想要見見我、聽我怎麽說。但OMEGA需要得到丈夫許可才能公開接受采訪。在醫院裏躺著,等你們來找我對我來說很安全,即便被曝光也不是我的責任;但我不想影響其他病人和醫生。”他條理清晰,不卑不亢,這很能贏得好感,“所以我就出來了,站在這裏,說給所有人聽。”他架起拐杖,支撐起身子,勉強站起來。“至於我的丈夫,我覺得他並不在乎我怎麽想。或者說到現在才來在乎也太遲了。他不會來的。”他微微一笑,手指扣緊了衣衫的一角。
有人立刻提問:“他來看過你嗎?私下裏?不是法律會麵意義上的,自從……事件發生以後?”
“沒有。”淩衍之毫不猶豫地回答。
“你在醫院裏躺了一個多月了吧……他沒有?”
“……我們在調解庭上見過一次。”
四周立刻爆開了一陣爭先恐後混淆在一起的問話,而淩衍之隻是微笑著把手掌攥成拳頭,放在嘴邊輕咳了兩聲。他掌握了對話的節奏,像個電影明星那樣吸引人的眼光。“各位,我……在這裏說話要冒相當的風險;所以我希望你們能聽我說。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要借助媒體的力量向大家坦白,……”
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起莫大勇氣那樣,拄著拐杖的一側臂膀抖得厲害。但他似乎強迫自己這樣站著,臉上的神情很堅定,有些恰到好處的決絕,好像要去獨自挑戰風車的堂吉訶德。他擅長表現出適當的脆弱與適當的堅強,讓他看起來像是用鑽石和泥混合築起的,某種閃爍著光芒的拙劣雕像。
“我……應該對我腹中的孩子的死……負責。流產並不是墜樓導致的,而是因為我一直在違規服用抗孕藥物。我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可能是因為耐藥性。我不想懷孕,從來沒有這個打算,雖然我知道這是OMEGA的義務但是……那不是我選的。如果我能選………………我會選不懷孕,不成為某種繁育的容器,不和不尊重我也不愛我的人結婚,不離開我的工作崗位。是的,繁衍可能是義務,但就像一個細胞不算是一個人,我一個人也不代表整個人類。我可以在別的地方實現我的社會價值來彌補,但是……”
遠處陡然響起警笛聲掩蓋了他的話音;緊接著從街角的另一側烏泱泱湧來一片綠色的人海,他們身上都別有OMEGA協會的綠色標識。黑色和綠色像兩條渾濁的洪流湧入人群當中。人群騷動起來,相互推搡,有人想離開,有人想留下,有人想讓出條道,也有人想將他們阻絕在外頭。
“我沒得選,但它是無辜的,所以我對一個可能的小生命的流逝很抱歉……因為它也沒得選。這個時代爛透了但總要有人出來說真話。你知道嗎?我在這說這些並不是為了認罪,否則我會在法庭上說的;而且發生了這麽多事,我也並不恨我丈夫。我想要離婚是因為我厭惡自己,我痛恨這一切,而不是他。歸根究底,不是他把我從樓上推下去的;把我從樓上推下去的是發現自己**在流血的絕望——”他的話音中斷了。
鏡頭猛烈地晃動著,警察的黑衣和OMEGA協理會的綠衣在鏡頭前模糊失焦,交相融合。人群的尖叫突然爆發出來,抗議的,驚恐的,擺動的色塊裏一會垂下去出現地麵,一會又猛地抬起來,那裏頭的縫隙晃動著,試圖對焦上那張不同尋常的、平靜的臉。
那視頻裏最後幾秒鍾,聲音從幾乎被淹沒的人群當中傳來:
“……在屏幕前的你們當中,一定有能明白我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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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爆炸般的效果,像蠕蟲病毒一樣席卷了網絡。他是個OMEGA太可惜了,穀豐收卷著卷宗趕過去的時候心想,他也許是塊從政的料。如果我們允許OMEGA參加競選 ,他說不定來年就能當選。
老實說,他為什麽會是個OMEGA?在OMEGA之前他是做什麽的?好像是某個學院的研究員,他沒仔細問過。OMEGA以前做過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手術完成得究竟如何,造體子宮植入融合度如何,那牽涉到繁衍的成功率;當然還有長相和身材,那類似於用戶滿意度。ALPHA與OMEGA,比起夫妻,類似於雇主與雇員,更像是一種協作性的關係,目標是完成人類任務。
不過他又忍不住想:樊澍呢?樊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嗎?他為什麽會擁有這種能力?根據ABO繁衍定級的篩選,OMEGA在霍爾曼-林係統評分的七大項篩選評分中應該都處於底層。他們柔弱、脆弱、情緒化;對社會群體貢獻值較低;有嚴重的基因缺陷、社會功能缺陷等等。 從他所接觸到的對象來看,也的確如此。他曾以為淩衍之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樊澍找到老婆的時候,他還挺高興的來著——畢竟,長得不錯,造體子宮手術又很成功;據說兩人還算看對了眼,相親匹配已經是目前來說AO婚姻裏較為自由的一種了。至少還不用淪為強製匹配。
他走進警局,一堆“綠大衣”擠成一團,繞著辦公桌組成一道綠牆,七嘴八舌地爭辯著權益、法則、優先權等等條例;看來在那一場搶人大戰中,獲勝的是警方。穀豐收憑借他的噸位擠出一條路來,喘著氣叫:“讓一讓,讓一讓……我是—— 樊澍的……”
周圍所有人唰地轉頭望著他,跟某種恐怖片似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吃掉,唬得他急忙補充:“是他的律師!律師!”
負責的陸警官被吵得青筋暴起,臉色和聲音都不大好,從人群中探出頭來:“那他人呢?”
“他——有事,臨時的工作,我是說,我可以全權代理,他授權給我了。關於他的OMEGA伴侶的公開言行……這在他的授權範圍內,我能進去看看他的配偶嗎?法律意義上來說,我也是他的代理律師,現在代表他丈夫——”
還沒等陸警官發話,綠大衣已經立刻把穀豐收包圍起來。
“先生,沒搞錯的話,你的委托人正在和我們的委托人打離婚家暴官司,你這時候用ALPHA管理條例很不合時宜!!”
穀豐收翻了個白眼,急忙低聲:“老天,我們真要現在爭這個?……我不是要為難他啊,我這不是在救他嗎?他丈夫對他沒有惡意。我們是在打官司但是還處於調解階段嘛,他還是他的OMEGA,這事兒本來就是ALPHA的權利……”他還沒講完,一群綠大衣就挽手抱肩地,將他往另一邊拖,“律師先生,我們有話跟你說,借一步說話好嗎?”
穀豐收覺得他們防賊一樣的模樣很好笑,在吸煙處的角落裏,被一群綠油油的人圍著幾乎缺氧。
“我……搞不懂你們,我們難道不是同一戰線上的麽?我隻是來這兒作證,他丈夫允許他公開發表言論,即便是影響其聲譽的言論,這事不就結了嗎?”他不可理喻地翻了個白眼,“你們OMEGA協理會是怎麽回事,你們這叫保護他的權益?不能不講道理吧?你們還想讓他在裏麵關個幾天啊?”
對方的援助律師也同樣義正詞嚴:“你們在打離婚官司,你的委托人涉嫌家暴、**待,淩先生剛剛在公眾場合發表了抨擊他的ALPHA,我們有理由懷疑這時候主張ALPHA監管權是一種趁機報複……是,淩先生會被要求回家在ALPHA監管下反省,那期間的人身安全問題如果得不到保障……”
“我去……”穀豐收扶額,“你們還真善良啊,哈?考慮周全?他腿還打著鋼釘,剛流產過,你們讓他蹲大牢?你們所謂的保護到底是什麽啊?我有的時候不免懷疑你們真的是為了OMEGA的權益在奮鬥的嗎?”
“那這樣,我們協商一下,各讓一步,我們允許你的委托人使用ALPHA權益,但是淩先生必須有獨立住宅,然後我們協理會成員在自主監管期間要全程陪護——”
話還沒說完穀豐收就打斷了:“不行,首先我的委托人的經濟狀況明擺著的,他沒有第二套住宅。然後法院也傾向於家庭調解,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讓他們倆增進交流和相互和解,你們在中間夾著算是怎麽一回事,讓他們有話也不能說,當第三者嗎?人家家庭內部矛盾你還要看著?你們什麽想法啊,寧拆一座廟還不毀一樁婚呢!”
“首先,這是非常愚昧有錯誤的諺語,完全沒有專業度;其次,介於上一次家暴造成的慘烈後果,我們協理會的介入是完全而且有必要的——”
“沒有家暴!我的當事人一直否認家暴,家暴是沒有證明的偽命題。他是自己跳下來的,甚至還導致了流產!我的委托人沒有責怪他、沒有起訴他,反而願意允許他自由言論。他們是有感情基礎的。你們夾在中間隻會讓他們離婚離得更快點,然後動搖整個社會的ABO的認知,你們就想要這個?”
“離不離婚理應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再說,如果他真的關心他的OMEGA,他現在就應該自己過來!”
“我說過了他臨時有重要工作要做!”
“太陽能板的臨時維修?重要工作?你認真的?我們懷疑他根本不擔心也不想見到OMEGA,隻是想找個借口把在我們協理會庇護下的OMEGA重新納入他的領地範圍……”
穀豐收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樊澍工作上的事真的沒法說。他們還受限於國家保密法。“……好,那這麽著怎麽樣,我們去申請詢問當事人。我這樣仁至義盡了吧?看他是願意坐幾天牢,還是願意回家住幾天?”
“夠了!”陸警官拍了桌子,他被這些權益保護者和媒體吵了一天,哪哪都疼,火氣上衝,“你們當這裏是哪裏,你們說啥就是啥?穀律師,你的委托人授權給你這麽寬的權限嗎?他允許你替他代理,我能理解,但也允許你在這種問題上聽從他的分居OMEGA自己的意見嗎?我認為這事還是得聽聽他自己怎麽說,他不能接電話嗎?”
穀豐收也跟著蛋疼。“呃,他……工作時沒法接電話,在……外空間……”
“那就打電話給他公司!他們公司內部總有線路能聯係到他吧?我不信哪家這麽不人道的公司,這種時候都不放員工接個電話?跟他老板說警察找他!你如果不好聊,我去跟他老板聊聊怎麽樣?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樣擔心他的OMEGA身子弱不能坐牢,他應該會撥出這麽點時間來吧?”
綠大衣斜了一眼穀豐收,看他沒有拿手機的意思,那眼神意味著“露陷了吧,你這個偽君子”。
穀豐收隻得放軟了口氣:“警官,那至少讓我去和他談談,我是他的律師,我有這個權利——”
“你不是他的律師!我們OMEGA協理會有給他的指派律師……而且你的委托人也不具有監管權,因為他涉嫌家暴——”
“噢夠了吧!根本子虛烏有的事沒有實證!我也可以認為你涉嫌誹謗我當事人——”
兩邊正僵持不下,張晨暉拉著律師從人群裏擠出來,氣喘籲籲,滿頭大汗,臉上卻洋溢著一層過度的潮紅,可能是因為他剛剛作為“代理監護”能夠代理行使“ALPHA權限”和淩衍之談話五分鍾,作為他的擔保人,這會為他的社會分數大大加分。但令他飄飄然的,還是ALPHA的權力和身份,以及是“淩衍之的ALPHA”所帶來的刺激,讓他覺得走路時腰板都比平常要挺得直些。“我和他談過了,他不願意接受樊澍的代理監管……”
“那他就得治安拘留。”警官說,綠大衣們做了個小小的勝利手勢,又圍上來。義正詞嚴:“那根據OMEGA保護條例我們申請代轄看護……”
張晨暉挺了挺胸,“他也同樣拒絕協理會的代轄。他說了,他願意接受治安拘留的處罰。”
綠大衣們齊刷刷地變了臉色;緊接著像是親兒子被抓一樣陡地哭天搶地起來:
“那怎麽行!警官!!他還在流血!!”
“額,那是你們和警察在推拉爭搶他時掐破了他的胳膊。流產的手術都過了一個多月了都早好了。”
“他還瘸著呢!!!”
“坐牢其實也不怎麽需要走動……”
協理會眾人再也忍無可忍,齊聲吼道:
“我靠,張晨暉你閉嘴,你到底是哪邊的?”
“行政拘留5天,”陸警官說,“也不是什麽大事,你們這群OMEGA協理會的是不是都保護過度了?憑他引起的騷亂,5天都對他很客氣了,已經考慮到他的身體和傷勢。去拘留所裏又不用怎麽走動……”
幾名綠大衣麵麵相覷。他們當然不是真的出於那麽善良無害的原因硬要把淩衍之歸於保護傘下。隻是那視頻正在他們談話的過程中成級數瘋轉,如果淩衍之不在他們的控製下,那OMEGA協理會會遭遇怎樣的指責都是次要的,關鍵是——
他們會失去最好的、天然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