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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貴族運動

  “我——”淩衍之下意識地想逃出這兒,但腳步像灌了鉛似的沉重,他們穿過等候人群的時候,那些木然的目光會倏地動起來,刺過來,無聲地詢問:誰能救救我們?我們犯了什麽罪?


  “別看他們可憐,其實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說到底都是自己作的。”圓豆眼說上了勁,這會兒也不管了,他是個BETA,似乎那一股子被壓抑後的嫉妒和報複都從橫飛的口沫裏吐出來,擠著眼角逡巡了一圈後,再朝淩衍之使了個輕蔑又八卦的眼色,這才壓低了聲音,“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去找黑醫嗎?”


  “……因為便宜?這邊掛不上號?”


  “嗐!真這樣,那倒不是作死了。在黑醫那兒,卸下來的造體子宮可以賣錢。”


  淩衍之頓住了,身體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先聽見大腦裏轟地一聲。造體子宮可以賣錢?誰要買?為什麽?

  “那基本不僅可以抵除手術的費用,還甚至可以賺一筆。也難怪這麽多人鋌而走險,成功了的話就等於賺到了……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人為財死,他們自己要出賣身體,承擔風險,那不是活該自找嗎?還有的啊,做皮肉生意,據說做手術時,那兒都不能看了,流了膿了……子宮壁薄得跟泡了水的衛生紙一樣,天皇老子也救不回來啊,這能怪醫生、怪政府嗎?”


  圓豆眼絮絮說著,終於猛地一個打頓,又朝淩衍之賠笑:“淩老師,你別介意啊,我不是說你,您肯定跟他們不一樣的啊,我就是說這些餉蟲,不值得您同情他們,人各有命嘛,您看您,同樣是OMEGA,您活得就很不一般,很能成為榜樣嘛……要是每個OMEGA都能像您這樣——”


  他的話沒說完,突然有人從旁邊衝了出來,撞在他們身上;那人腳步跌跌撞撞,眼神像某種瀕死的野生生物,眼白發紅,裏頭布滿了血絲。那一雙手像鐵鉗一樣,猛地朝著他胳膊掐入,指甲立刻便陷入肉裏。圓豆眼嚇得大叫一聲,將人往旁邊狠狠一推,自己跳著腳躲向一邊,立刻低頭去查看手上的血痕;那病人模樣狠戾,身子卻極為虛弱,被搡得像推倒了枯柴垛子,隻剩一把骨架地砸在淩衍之身上,一張口,嘩地便吐了他一身,那穢物裏滿帶著血水,肮髒又恐怖的氣息立刻噴湧出來。


  淩衍之一時甚至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在圓豆眼說完那些話後,腦袋裏像捅了馬蜂窩,在那兒嗡嗡作響。我是榜樣?我沒想過要當OMEGA,沒有認同過這個身份,更沒想過要代表誰。我也和他們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出賣政府花錢植入的子宮,他們的手段卑賤嗎?如果答案是“是”,那我做的,又算什麽?

  他還沒有厘清這一係列的衝擊,就被人撞了滿懷,氣味衝鼻而來之前,已經先有黑紅的飛沫濺在視網膜上,形成一塊紅黑交疊的斑點。眨一次眼,世界就在兩種不同的顏色裏重疊。


  周圍的噪聲更大了,好像腦內的噪音在和腦外共鳴;有兩個護工上來,試圖把人拉開。卻又有三兩個人衝出來,像故意又無意地撞向淩衍之,讓他跌在那一灘像是膿血般的嘔吐物上;他們的腳同樣踏在穢物上,發出刺耳的嘖嘖聲。


  圓豆眼躲得沒了影。至少這會兒,淩衍之看不見他在哪裏。


  他倒是看見那群坐在叫號區仿佛在等候死神宣判的OMEGA們,他們蠟黃的皮膚,厚重的眼袋,齊刷刷地半扭過頭來,看著他的神情。他們沒有起身,也沒有什麽攻擊行為,隻是那樣看著,像早已知道這樣的結局,卻仍然把目光化作一萬根針紮過來,每一個眼神都告訴他,我們認識你是誰,你在電視上,在風光裏,也在憎恨當中;一片詭異的死寂之中,不知是誰輕動了動口,吐出的字眼尤其清晰:


  “活該,女表子!”


  醫生帶著保安和警察衝了進來,他們揮舞著警棍驅散人群,帶走病患,拉起隔離帶。直到這淩衍之都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麽事;隻覺得那兩個髒字也帶上了嘔吐的氣味,令人惡心地充斥著整個空間。幾個護士如臨大敵,戴著隔離手套,喊著聽不懂的專業名詞,將他半拖半拽地拉去氣密室的消毒區。


  “你是OMEGA吧?”


  “身上有傷口嗎?有嗎?!”


  他的手被摁到消毒口底下,還沒反應過來,沾染了穢物的衣服已經不顧主人的意願被毫無尊嚴地直接扒下來。


  “喂!怎麽回事?”


  “沒什麽事,就是要做個係統檢查,”回話的人卻陡然語調冷漠,像對待一塊砧板上的肉。


  但當他下意識要用手擦眼睛,身形健壯的護士立刻箍住他左右胳膊。


  “不能抹眼睛!幹什麽要抹?!”


  “眼睛裏、看不清,有東西濺進去了,讓我洗臉——”


  氣氛似乎有一霎的凝固;接著,淩衍之聽見了一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但卻令他渾身發冷、汗毛倒豎的問題:

  “……你懷孕了嗎?”


  ————————————————


  樊澍靠在車鬥裏,改裝皮卡在山道上飛奔。山區的夜色與眾不同,星星的顏色特別的濃鬱,閃爍的光點也顯得清晰,好像跟著森林的呼吸一起晃動。每年都有偷渡的旺季,很多“獵人”也會來打獵,這一條邊境屬於“獵區”,如果沒有老獵戶和行家當向導,很可能會卷入火並,闖進臨時居留地,或者被當做偷渡客,莫名其妙地交了人頭,總之惹進一堆麻煩事裏。


  他們要搶時間,在易華藏前麵和獵戶的首領“狼頭”接線。沒有獵戶的幫助,在邊境寸步難行。太子爺的名頭很大,在上峰是講得上話的,哪個政府也得買他麵子;但強龍不壓地頭蛇,山裏是獵戶的天下。易華藏就很聰明,他把根紮在雲城的山裏,所有的根係和輸出都與這山中的脈絡掛鉤。


  要動易華藏,不過狼頭那一關,顯然是不行的。


  樊澍所在的車隊打扮成來“秋獵”的隊伍,一路便不引人注意。秋獵是獵戶製度施行後,在少數高端人群中發展衍生出來的一種隻有雲城這兒才獨有的“貴族運動”。古代貴族有圍獵的行為,而如今雲城的這種圍獵也不逞多讓,隻是圍獵對象當初是野獸動物,而現在卻是——


  人。


  每逢秋冬,因為逢雲城的“聖誕”,不僅有大批偷渡客摩肩接踵地進來想要前往“聖地”,也有一大批反對組織和敵對教派會趁機進行騷擾襲擊。因為“獵戶”擁有“狩獵權限”,更為了維護城市的安寧,這種圍獵活動是被默許的。因此有錢有閑的“貴族”們就會出資雇傭擁有狩獵資格的獵戶,跟著前來聖地沿線狩獵偷渡客和異教的人頭並以此取樂;不同隊伍之間更會比拚狩獵人頭的數量,進行排行,甚至設有彩頭和賭局。雲城的當局默許這種現象的存在,等於不花錢給當局辦事,還省去維穩的警力,既能解決偷渡問題,又能震懾異端,何樂而不為?

  但這一次,這場心照不宣又司空見慣的秋獵,卻由於太子爺的加入,在這個圈兒裏頭,居然暗搓搓地辦得比戲文裏的皇帝出遊還要隆重了。


  樊澍有些心神不寧。他出任務時總是很專注,能把自己撇開去,當一柄合宜的機器,一枚趁手的螺絲釘,嵌入應有的齒輪裏頭。這種塑形一般的能力讓他的隊友飽受信賴,也讓他完成了很多常人難以完成的任務,還能像沒事人一樣繼續回家過平常日子——既不需要心理幹預,也不用擔心後續的麻煩。曾經和他一組的穀豐收受了傷,狀態就調整不過來了;他倒是沒啥改變,日子照過,該瞞著的也照瞞著,自己也照樣是自己。不爭功,也不想往上爬,更有些訥言,連話也不多。出風頭輪不到他,擠破頭邀功請賞的名單裏也不會有他,倒是總結的時候,一看排名表單,就有人會問:“這個叫樊澍的是誰?沒怎麽見過啊,綜合分挺高的,是不是哪裏搞錯了?”


  樊澍也知道自己。他做任務的時候很少想到別的,不說家庭,有時候都很少想到自己從事的真正職業。但這一趟,卻始終有種“進不去”的感覺,很難沉下心來,去考慮和應對即將要麵臨的風險。歸根究底,也許是和衍之離得太近了的關係,又好像有什麽在潛移默化當中發生了變化,或許是他的職業,又或許是他的感情。


  他抑製不住地會想衍之在哪兒,在做什麽,從心底湧上一種酸楚又疼痛的嫉妒;以前他從不會去想,可能更多的是一種被放縱的無謂:反正隻要定點報了平安,對麵一定會有回應;隻要按時回去,就有人一定等在那裏。


  那些理所應當的存在,這時候都亂成一鍋粥,還被煮糊了鍋底。從衍之往外想開去,更多人就擠進來,他們牽扯成一張密密的網,往細裏去看,就覺得愈發頭疼。樊澍覺得有些焦躁,這和他往期的任務不同,他不能僅做一個螺絲釘,一枚不用思考的工具,夜風裏的車鬥寒氣迫人,衣袂都被吹飛起來,似乎有種居無定所的茫然。我這一趟賭了命。這麽做是對的嗎?我這麽做能得到什麽?

  雖然易華藏的確搞砸了他的任務,還差點要了他的命,但樊澍以前並不是這麽血性的人。他的工作會招人記恨,他做的事也不全然無辜。他有的時候像是正義的使者,但有的時候像是商業間諜,有的時候又像是殺手。他想了想,和易華藏杠上更像是某種莫名其妙的意氣之爭,他這時候才察覺到心髒一塊位置好像被擰緊了似的疼痛不已,充斥著某種難以言喻又不為人知的暴躁和狂怒。看到那些采訪新聞的畫麵,即便理智告訴自己各種理由,情感上也會不由自主地去想,想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恨不得將那個人鎖起來,關在房間裏,好好地懲罰他,甚至用上那些捆綁或者束縛的工具。


  對講機裏突然傳來聲音,與此同時,遠處的密林之間閃過幾道手電的強光;幾乎反射性地一低頭,子彈的嘯聲就擦著頭皮越過去。他飛快地架起了槍,而獵戶周師傅像一隻夜梟那樣,輕盈地躍到他身邊,身子像是被黑暗籠罩成一體,但夜視鏡底下的眼睛卻特別地亮,兩人的槍口齊齊冒出了火舌,對麵黑暗中的光和聲音立刻安靜下去。


  ‘二組九點鍾方向包抄!’


  耳麥裏傳來領頭獵戶的指令,樊澍幾乎同時躍下車鬥。腎上腺素一瞬間拉到最高,黑暗中沙沙的腳步聲伴著風聲,聽起來像是暗流湧動中的蛇。更多的交火的光聲在山野密林間閃爍。這種感覺像回到了動物,繃緊渾身的肌肉、調動全部的精神,隻為了遊走在生死邊緣。難怪貴族們會熱愛這項運動:在這裏,思考遠沒有本能重要,而血腥味和殺戮的快感,自數萬年前人類衍起之時便一直流傳至今,從未消弭過。


  交火沒有持續很久。對方的人數沒有他們多,分清敵我形勢之後,很快選擇了撤退。有人倒下了,獵戶會上前查看、登記。也有人逃跑了,潛入山林的深處。這樣的“對獵”有時候發生在隊伍和隊伍之間。


  樊澍敞開了前襟,汗水已經浸透了外衫,胸膛起伏著,手指沒有顫抖。他確信自己的槍剛才擊中了人;隊內的電子屏上,很快就更新出新一輪‘獵手’的排行名單,他也赫然在列,不算名列前茅,但也絕不落於人後,維持著足以獲取信賴和依仗的程度。


  作為需要長期潛伏的臥底特工,這種事情他不算第一次做;但唯獨這一次竟然有一種剛剛狩獵完後的痛快,先前那股無處發泄的燥鬱終於似乎也隨著汗水和腎上腺素發散出來。他感覺得到血管裏有什麽在奔湧跳動,而剛剛的不過像是開胃的小菜,不夠,遠遠不夠。他突然爆炸了似的想見衍之,那些**伴著殺意在血中滾沸地溢出來。


  幾個獵手商議著追過去趁機拔掉對方的營地。他們也這樣,敞著上身,握著發燙的槍管,像是刹車失靈後的慣性那樣停不下來。他們開始補給裝備,更換槍支,打算輕裝上陣,潛入山坳;隻有新來的那個獵戶仍然坐在車鬥裏,好像收假的沒事人一樣,在那兒百無聊賴地看著手機視頻。他察覺到樊澍有些躁動和疑惑的眼神,就朝他招招手,把屏幕挪過去。


  “又是那個OMEGA呀,真能惹事,不是善茬,”他懶洋洋地說,“也不知道易華藏怎麽想的,他帶來的人,卻半途莫名其妙地跑了。現在正是秋獵……被打死了算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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