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公共知識
沉默突然投入了喧嘩的喜悅當中,像石頭投入波心,以這句話為起點,沉默的觳紋向四周驟然擴散。要是往常,他們肯定會說“自己活命都顧不過來了,管這操蛋的閑事!”一個物件兒,丟了不就丟了麽?雖然是賺錢的家夥,但是這會兒也沒得賺了,保命要緊。
但經過剛才一役,不知為何,好像經過了一場奇妙顛倒的生死,彼此的呼吸血肉都混成了一體。但是要說把它也帶上,卻也好像有什麽地方錯了,好像在帶與不帶這麽簡單的選擇之間居然存在著一道警鈴、一根紅線,標榜著那是決不能越過的界限。明明是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卻好像一切都被按下慢放和暫停鍵,聽得見血液搏動和耳鼓裏尖銳的刺聲。他們害怕這尖銳的沉默,希望有一個打破沉默的由頭;卻也害怕打破沉默的聲響。
誰都好,誰來……
突然有個聲音大咧咧直接穿進來,嘭地一下在寂靜中炸開:“幹什麽還愣著,趕緊的,搬走啊!”魏天賜一邊嚷著一邊撥開人群,指手畫腳,“快點,還有沒有了,都打包起來一起帶走,抓緊!”他看眾人都一動不動,急著解釋,“這裏之所以會炸,還不是因為這東西!現在雲城老巢的生產線給一鍋端了,不就隻有我們這兒有剩的了!奇貨可居,奇貨可居啊懂不懂?你看啊,老爺子怕敗露,O協想要拿……拿去幹嘛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藥要用啊?總之就為了這個!拿著都拿著,能帶多少帶多少,要活的,都扔給O協那群人,他們要收!保命的玩意啊!等這東西給了O協,讓他倆對上,就沒我們的事了!”
他雖然這樣說,其實自己卻不敢上去碰它,對他來說,雲城留下的陰影恐怕會伴隨著所有夢魘裏的尖叫,縈繞他一輩子。
可其他人那口提著的氣一下子就泄了,剛才的緊張好像變成了笑話;魏天賜的話糙理不糙,一下子打破了那種詭異的沉默平衡,把一切又回歸到商人能夠理解的範疇上來,複雜的人性就再次變得簡單,變得可以計算了。
樊澍也沒想到他誤打誤撞帶這位祖宗來還有這種功效,一時間哭笑不得,但倒是解決了一個大問題——要是就他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帶不走這麽多原先的“商品”。但現在……
樊澍三兩步跨到前麵,像要當先示範這一切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那樣,一把抱起了床上酣然平和的這種‘生物’。它細小的四肢陡然懸空,條件反射地開始輕微地掙動;還好有那條救命的浴巾,看起來讓一切像一個稍大的繈褓。
懷抱裏的觸感相當……奇特。樊澍調查追蹤天使線的交易到貨源渠道這麽久,這也是第一次和這完全喪失了行走功能、可謂隻剩下***官效用的‘生物’產生了最近距離的親密接觸。他曾經以為自己早就麻木了,他習慣了這種氣味,習慣了所有扭曲變形的肢體和人們談論它們的方式,他甚至參與過很多次相關的交易,他清楚它們的豢養、生產和供貨渠道,知道它們像某種養殖的牲畜一樣,從生產到出欄的周期不過半年,又最終如何被消費殆盡的。他觀察過它們誕生時的胚胎,也切割過它們死亡時的骨肉。
但今天,他終於能夠把它抱在懷裏,永遠無法支撐身體重量的四肢終於能夠行動,離開那張髒汙的、伴隨它們短暫一生卻始終無法掙脫的床鋪。
——
淩衍之的手機震動起來,發出悅耳的提示音。那和外麵成千上萬OMEGA收到的來自協理會的官方信息一樣,是登記在冊的OMEGA才會鎖定、接收到的專用信息,平常,這條廣袤的網絡多半被用以監控OMEGA的出行路線、社交網絡平台,以及某些情況下的緊急定位;現在,這條渠道終於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
它用來講述真相。
實驗證明,作為修改裁切弗林酶切位點後形成的人造弱毒株HMLV-2,直接注射在HMLV-1攜帶者和感染者體內,並不能對同源病毒HMLV-1起到抑製作用。但它又確確實實地起效了,就在現在被大家按編號011的諧音取名叫做“淩依依”的女孩身上,顯示出令所有人垂涎至於貪婪的“希望”。問題到底出在哪兒?為什麽淩衍之就曾經敢斷言,目前世界上其他組別開展的研究都暫時不可能得出正確結論?
“因為所有人的視線都在她身上。”淩衍之看著身邊玩著玩具不亦樂乎的小女孩,她已經是全世界的焦點和核心。二十年來第一個正常活到這麽大、可以不在過濾區域依靠合成食品生存、各項指標均顯示正常的女性。“所有人都覺得一切的核心是因為一個奇跡的女孩。在她身上,糾纏的不穩定的RNA終於達成了平衡,奇跡終於發生了。”
“這裏有一個障眼法。因為其實真正發生了奇跡的並不是她,而是在無母體情況下誕育的過程。與通常采用克隆胚胎技術和人工羊水技術誕生的女性不同,她是由OMEGA冒著極大生命危險誕育下來的女孩——而奇跡,其實就發生在誕育的過程當中。”
透過落地玻璃窗,淩衍之看見樓下焦慮等待在醫院外圍久久不願離開的人,他們到底在等待什麽呢?單純是為了能夠救命的疫苗嗎?如果是那樣的話,不是遵循O協的安排躲進隔離區域裏更為保險嗎?但他們仍然擠在這裏,像借助著規則裏的便宜,擺脫平常連出門都要受到監控的不自由,以行動宣告著不滿,實行了一場遲到了許久、或者說是壓抑至今的遊行和抗議;又像是守衛安全的誌願者,組成了一道人為的鐵壁。
他如今對著視頻,錄下一段將發送給各大媒體的新聞稿,更詳細地解釋發送短信後必將引起的轟動。同時,也有早已準備好的相關論文同步發布在權威雜誌上。但這時候他卻有些走神的恍惚,可能是先前抽血的後遺症。但不管怎麽說,這些信息發送出去之後,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隨後發生的許多反應可能從根源上變得無法控製。但是……這也是唯一的機會。
他突然無端地覺得心慌,心頭沒來由地一陣絞緊心悸,惶惶然有些想要尋找某個身影,又覺得自己自作多情。淩依依喊他他不理,就大為不滿地拿玩具砸他的腿,這倒黴丫頭一點也不讓人省心。為什麽有人會喜歡這小東西啊?你看樊澍那樣的,根本就一碰到她就毫無原則了,智商好像飛速下滑,連講話也變成大舌頭。淩衍之把她舉起來,歪著腦袋思考是她出了問題還是自己出了問題。
小姑娘不領情,噗嚕噗嚕地朝他吐口水。
“……什麽毛病啊!”淩衍之無語了,到底怎麽樣才會覺得這種生物很萌啊?你們的腦子一定都炸壞了吧?樊澍不是成天都奶爸似的追著她屁股後頭跑嗎,寵得恨不得上天了,怎麽都沒教出來一點兒配得上萬眾矚目的那種公主樣呢?
他點著她的鼻尖,“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啊?怎樣啊?不就是因為我不喜歡你嗎?”
女孩懵懂地看著他,似乎不能理解這世上有人不喜歡自己的宣言。她的口水掛在那兒惡心吧唧地要流不流,淩衍之隻好無奈地拿紙巾給她揩掉。
“本來這世上就不該所有人都喜歡你。如果有,那你就一定要小心了,因為那肯定是個陷阱。我不喜歡你是為了教育你,即便將來所有人都喜歡你,把你捧得上天入地前無古人,我也希望你記得,記得還有我不喜歡你,因為你就是一個會吐口水的小女孩兒,不懂得文明,長得也不好看,至少沒有我好看,你要有我這麽好看是需要多努力的,你知道嗎?”
淩依依漆亮的大眼睛地盯著他仔細地看了一會兒,自以為是地回答:“烏拉烏拉!哈!哇哇!”然後手腳掙動起來,腦袋亂扭,不願意被他抱著。
淩衍之突然明白了她在找人——一個不在這裏的人——她正在為那個人的缺席而大發脾氣。頭一次,他和這個小丫頭心有靈犀了,她柔軟的身體和眼神裏的驚慌都有了熟悉的意義。
“別找了,他不在,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不過他肯定會回來的……他那麽喜歡你,肯定會回來的。”
他輕輕地說,勉為其難地拍著她的背,突然心中有一絲嫉妒在糾緊,“你有什麽好傷心的?你以後還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你會慢慢地長大,你們一直都能在一起。”
他拿起手機,點開剛剛收到的那條公共信息。其他OMEGA看到這條消息會是什麽感覺呢?也許有些人也會很憤怒,有些人會很絕望,甚至還有一些人會遭受本不應該遭受的對待。也許法律要重修,也許社會要再度動蕩,他甚至聽得見人群的騷動,震驚,抗議,似乎不滿O協將責任推給他們;他們會詛咒、謾罵、攻擊他,但也會在逐漸習慣了的安逸的順從中被迫地疼痛地站起。要用自己的雙腿走路,總會像踩在刀尖上一樣,每一步都是一個血印。
讓他們來指責我吧,讓他們給我樹立雕像,再往上砸滿爛菜葉和雞蛋。讓他們把我罵做女表子和女支女,再為我正名。讓他們在將來的痛裏用爭論謾罵攻擊我來作為發泄痛的方式,因為我已經不會在意了。
淩衍之笑起來,他突然想要喝一杯,一場爛醉,就像當初自己精美地暗自考量,一步步布置完家中的“案發現場”,然後站在陽台上那樣。要跳下去其實相當艱難,他不是第一次站在那牢籠般的窗台上,看著被安全欄分割成細小碎片的天空,卻始終鼓不起那樣的勇氣。為什麽要主動地選擇痛苦?絕大多數的ALPHA不是惡魔,反而是善良的圈養者;隻要你乖順地遵循相應的要求,放棄某些也許可有可無的權利,依照標準的模具找準自身的定位,幸福而平靜的生活也不過唾手可及。
但他望著鐵窗外的天邊,快要傍晚時的落日將天空染成斑斕層疊的色彩。每一天他站在這裏,外麵的天空的模樣都是不相同的,它在變化,在流動,在他眼前華麗地鋪展,浪漫地消亡;而他卻隻能停在這裏,日複一日,像一塊隻會增加灰塵的、舒適的石頭。
在那樣的日子裏,他在心底細小無聲地呼救著:誰都好,誰來,給我一個由頭,或者從後麵推我一把。
終於,他等來了推了他一把的那雙小手。那是一個孩子——他從未謀麵的孩子。
原來再回望時,那小小的窗口如此狹窄而簡陋,並不可怕。我跳下來了,我受過傷,但傷會痊愈,我會重新站起來。
現在,輪到我來推你們一把了。
那條信息的標題上寫著:OMEGA就是這個世界的疫苗。
但剛剛點擊閱讀內容,屏幕上的畫麵卻陡然切換顯示成來電的標識,是內部的專線轉接到他的私人線路上,說明是較為緊急的情況。他沒選過什麽鈴聲,就是最普通最爛大街的“默認鈴聲”,大概淩依依也早在實驗室裏聽得爛熟,一聽到這個響動就跟著旋律呀呀大叫起來,十分興奮。淩衍之隻得一手托著淩依依的小屁股蛋子,把到處亂爬的她摁在自己肩膀上,一邊接通了內線。“怎麽了?”
“淩老師,”他們現在都這樣叫他,畢竟他沒有相應的職稱;來電的是前台的工作人員,對方在聽到淩依依的叫聲後連聲音也變得柔軟了,帶了點滿足的笑意,“啊,是依依在鬧吧——有一份給你的快遞。”
“……?啊?我沒有快遞啊?”
“其實不是寄給您的,是寄給金院長的。據說是非常重要的資料,必須本人簽收。但是金院長現在在四級隔離區域進行全封閉實驗,正常情況需要六個小時才會輪班。”那頭頓了頓,“對方說如果是你也可以。”
淩衍之微微皺眉。是我也可以?非常重要的資料?他突然沒來由打了個激靈,一下子站了起來,“誰寄來的?快遞員……不對,帶東西來的人還在嗎?”
“在啊。”接線員有些摸不著頭腦,“你要問他具體的情況嗎?我把電話交給他。”
淩衍之深吸了一口氣。很快,他聽見電話裏果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你好啊,淩老師。有一陣子沒見了。”
——是虞漣!!
“你想要幹什麽?!”
“怎麽反過來問我……”虞漣的聲音聽上去還是他一貫諄諄善誘的風格,“不是你們說需要這個嗎?我隻是給你們送過來而已。這樣重要的數據庫,你們也不敢隨便相信其他什麽人帶來的吧?肯定要親手交到你們手裏才放心啊。”
沒錯,他們的確在暗網和虞漣聯係上了,希望能夠交付存儲有大量“天使”原始信息的數據庫,用於重要的RNA多堿基酶切位點的變異比對。但是,沒有人想到虞漣居然大隱隱於市,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投奔A國政治避難時居然在Z國親自現身,又是在這樣敏感的時間節點上!
“……我猜,就算我說‘好的我收到了,你放門口快遞櫃裏就行’也是沒用的吧?”
“別這樣說啊,我們也好久不見了,難得的機會,不請我喝杯茶嗎?”虞漣淡然地說,“別人我不敢說,你是見過我、知道我的,你知道我做得出什麽來。你覺得,我會什麽準備都沒有,就直接過來嗎?我就是敢放下所謂的數據庫轉身就走,你敢要嗎?又或者,我就這樣轉身離開,交易一拍兩散,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別的損失;我還知道有別的買主。但你們能承受這種損失嗎?”
畢竟,這種無序的狀態已經持續了20年,構築了另一種形態上的有序;大量坐擁社會資源的享成之人,開始享受到現有的好處,不願意見到自己被新生力量所取代,不願意回到原本的社會秩序當中了。隻要沒有新的力量介入,現有的社會階層就會是穩固的,他們所擁有的資源就不會被瓜分,他們的生命會最大限度地被延展。這樣一部分人,雖然嘴上不說,但是總是會從實際行動上盡可能遏製新生命的誕生,或許——這才是曆經20年也沒能真正突破科學壁壘的根本原因。
淩衍之深深吸一口氣,眼前一陣失血眩暈後的惡心,他強壓下去:“那你要怎樣?……金老師的話,我不能替他答應見不見你。”
虞漣的喉嚨輕微地滾動了一下,“他不會在乎這個……我也不是為他來的。”似乎有話被他咽下去,有些好笑似的彎著嘴角,低聲說道:“我想見的是你,淩衍之。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談談嗎?你真的以為,把所謂的真相大白於天下,把共有知識轉變為公共知識,你就已經勝券在握了嗎?你們科學家都這樣……你也是這樣,他也是這樣,所以你們總是不明白,為什麽你們追求的答案總以不科學的形式呈現。”
“相信我,其實沒有人關心什麽該死的O-linked聚糖結構、粘蛋白樣結構域,或者ABCD的苯丙氨酸。假如這是一個漫長而橫亙了所有苦難的故事、而你要讓它在雷動的掌聲中落下帷幕,得到一個好的不能再好的結局……你知道還缺少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