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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密室謀殺

  她的年紀,還沒有辦法分辨生死的愴痛與威脅,於是在這詭譎的角力當中,反倒成為了超脫於生死的存在,用那樣胖乎乎的、滑稽的搖擺著鴨子步走過來,就散發出一股不容褻瀆的態勢;好像她站在更高的高處,看著的是兩個畫在紙上的人;她咯咯地笑著,看著他們兩個人扭曲交疊的樣子,就像看一本打開就會飛出紙蝴蝶的立體書。


  虞漣猛地彈起身子,鬆開了正在行凶的雙手:仿佛一個被硬彎折了的折疊人,猛地從翻開的書頁裏彈出來。他的眼睛緊緊地定在淩依依身上,可是腳下卻下意識地往後退,好像他麵對的不是一個胖乎乎的嬰兒,而是某種他害怕的野獸。淩衍之從幾乎窒息的邊緣陡然墜落到現實裏,胸口急遽起伏著,咳得昏天黑地。


  淩依依不喜歡淩衍之,她和他不親;淩衍之不愛抱她,不許她在自己身上亂爬,不在她哭的時候衝過來哄她,不耐煩給她講故事和喂飯,甚至也不用那種哄小寶寶的語氣對她寵著說話。他和其他所有對待她的人都不一樣,總是冷冰冰的;嫌棄她兩歲了還到處亂尿,不願意好好穿衣服,有時候氣得眉頭絞起,高高地揚起巴掌,作勢要打。可淩依依不懂揚起巴掌的意思,隻是瞪大眼睛看他,好像要看他要變出什麽戲法。那巴掌懸了半晌,最終雷聲大雨點小地落在屁**上,她倒是開心了,咯咯笑著扭。她喜歡和別人肢體接觸,那是她生在玻璃罩子的兩年當中從沒有過的,感覺很舒適、很溫暖、很新奇。她也喜歡看這個漂亮的大人為她把臉孔扭成一團,火急火燎地把她塞回樊澍懷裏——‘這丫頭有病!’每當這時候,她就十分得意了,感覺自己打敗了對手,搶回了寶貝。


  淩衍之也不喜歡淩依依,不像其他人那樣恨不得眼睛都長在她身上,他隻會在她吃糖時如臨大敵地死命盯著,就好像要隨時撲上來搶。‘糖球!你們又給她糖球吃!她噎著怎麽辦呢?從小到大就沒吃過這種固體食物,衣服都穿不好呢,她不會咽!小心噎氣管裏卡住了!’‘我當然知道糖會化啊,那不還是難受嘛?你不怕難受,你自己卡一個試試看?’


  現在呢,他在咳嗽,好像很難過,也像被糖球卡住了氣管,眼睛裏都是水珠子,霧蒙蒙地一片,身子蜷在一起,整個臉漲得紫紅。淩依依心想,我知道,被糖球卡住了是很難受的,還會被罵。她的小腳板在地上啪嗒啪嗒地響,跌跌撞撞地朝他跑過來。


  “咳咳咳咳……不許過來……!”淩衍之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朝她吼,她隻被淩衍之罵過,也隻算怕他一個,登時左腳絆右腳地摔了一跤,結結實實地跌在地上。可這小妮子是不知道哭的,常年在玻璃罩子裏的生活讓她早早地明白了哭泣不能得到任何東西,同歲的孩子們以哭聲來換得關注、博取同情、表達不滿,她卻沒有這種需求,反正全方位的數據監控儀會及時觀測到排泄、饑餓水平、體溫、情緒等等生理指標。


  她跌了一跤,就坐在原地也不哭不鬧,反而望了望淩衍之,又望了望他身後另一個人,試圖從他們身上得到新的“指令”。


  虞漣定定地看著這孩子胖乎乎的圓臉。他們上一次見麵還是在萬人相隔的廣場上,遙遠地瞥見一眼。她肯定不記得了,那時候對她來說,周圍的所有陌生的臉孔像海潮一樣湧來,打開了一個全新的、鮮活而可以觸碰的、五彩斑斕的世界,而他恐怕是其中最為微不足道的一個小點。


  但他們視線對上的時候,隱隱地,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血液深處沸騰呼喚,又像是有一把鈍刀在沉默裏慢慢地磨著經久的創口,——孩子像隻小鳥兒一樣,全然懵懂地在他麵前,歪著腦袋打量著他。他鬼使神差地、小心地朝她伸出一隻手,就像當初在遙遠的祭台上時那樣,卻小心翼翼,像對待某個陌生而警惕的流浪動物,生怕把她驚走了:“過來,到我這裏來。”


  淩依依猶豫了一下,朝虞漣的方向走了幾步,可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卻覷著淩衍之,似乎敬他又怕他。淩衍之半撐起身子,他實在緩不過來勁,一口氣悶在胸口,往上泛著胃酸混著血水。——不用別人說破,許多事情他自己也知道。如今他已經進不了高強度的四級實驗區域了,很多工作也隻得交由別人來完成。他的身體像腐朽生鏽的鋼鐵那樣,時時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能專注的時間、體力允許的事越來越少,就像火光就要燃盡了。


  就像現在,他幾乎沒法從地上爬起來,脖頸上還殘著一道烏紫的勒痕,連拉住一個兩歲的女娃娃也做不到。


  “淩依依!……回來!……不準過去……我跟你說過的吧?不要跟不認識的人走!……”


  虞漣臉上浮現出一絲古怪的、荒唐可笑的神情,“淩依依……是你給她起這個名字嗎?”他慢慢地咀嚼著這三個字,“跟你姓?……所以,你以為你算是她的什麽人……父親?還是母親?”


  並不是這樣,那個最初隻是個玩笑,大家叫慣了,在謄錄登記的時候就不能寫作“011”,於是就幾乎是默認一樣按讀音寫了下來。淩衍之想要解釋,但他發現自己說不出來話了,氣喘的聲音變得好像風箱,在耳朵裏形成蜂鳴一般的噪音;下腹鈍痛麻木得沒有知覺,身體裏好像岩漿一般炙熱燙人。


  淩依依不喜歡他,所以也不會聽他囉嗦;她是個記不住教訓的蠢丫頭,還沒有人敢罵她。隻要房間裏有兩個以上的人,她就絕不會纏著淩衍之。如果給她自己選,她才不會要姓淩呢。她將來長大了,也許會自己要求換一個名字,畢竟這個名字也太隨便了,還附帶著很多不好的回憶。……到那時候就讓她自己決定吧,到那時候,我的所有的痕跡都會從她生命裏抽離消失,什麽也不會剩下。


  他下意識地護住腹部,突然想到這一個‘它’還沒有名字。淩衍之感覺到自己的思維不受控製地在蔓延,疼痛使得一切的邏輯像一隻被打碎了的碗,裏頭的液體逐漸失去了原本的形狀地四下逸散。……我沒有給它們起過名字,因為這樣它們夭折的時候我就不會有負罪感。但我現在後悔了,我發現我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偉大,那麽無畏,那麽瀟灑;我很想留下一點什麽別的,很想要他們記住我。


  原來我也會害怕,害怕疼,害怕寂寞,害怕死。……我還有那麽多事沒有做完。關於穩定DBP位域的想法……關於造血幹細胞的提取模式。也許,如果數據再多一些,也許還能有更好的、風險更低的辦法。淩依依再長大一點,就可以給她買裙子穿了。她也會喜歡上什麽人嗎?誰來教她分辨和麵對潛伏在殷勤和甜蜜當中的危險?……對了,我還想要**,想要不止一次,想要很多次,**這一個詞用得好啊,好像把愛變成了一個實體,那虛無縹緲的情感落到了實處,是指尖的電流,皮膚的溫度,是毛孔裏賁張的氣息。那原來與性是完全兩樣的,是無數的性裏找不來的東西,要從愛裏來找。


  他在混沌中感到臉頰上突然貼了個溫溫軟軟的東西,痛就像陡然下去了一半,視野也能凝住了,有一道肉粉色的虛影從眼底滑過去,替他揩拭掉落出的眼淚。眼前的視界逐漸清晰,才看清淩依依湊在他麵前,倏地縮緊了脖子,像是害怕他又要吼她;一雙大眼睛裏卻滿是擔心疑問,又似乎期待著自己的‘魔法’生效,仿佛在說:還痛不痛啦?


  淩衍之艱難地搖了搖頭,朝她伸出手。


  小家夥眼睛一亮,軟乎乎的身子立刻撲了滿懷。“嘛——!——”那是滿滿的、正行將勃發的生命朝氣,似乎化作一道能量,注入他即將枯竭的身體,那小小的、蓬勃的心髒汩汩跳動著,就像他的心髒也跟著一並跳動起來。


  “走,……依依,我們走……”他突然覺得自己剛才的爭吵十分無稽,有些可笑;無論如何,他與虞漣的對錯,又值得什麽呢?未來是從這個女孩子開始的;他們的爭執永遠隻會停留在現在,但她可以代替他們去往未來。那時候,再讓她來告訴他們,到底誰對誰錯,誰是誰非好了——答案是一定有的,可能並不在現在,不在眼前。


  他艱難地抱起小女孩,扶著牆慢慢地往前走,促狹地朝她擠擠眼,“……我們不和他玩。”


  虞漣望著這個奇怪的、弱小的、自私的、卑鄙的、像男人亦像女人的人。為什麽呢?為什麽那些人會選擇他?他是一個十足的小醜,一個真實的蕩婦,一個不完美的受害人。他像一隻廉價的瓷瓶,上麵遍布著庸俗與經不起考究的破碎裂紋,卻用最高級的鋦瓷手藝鑲嵌在一起。他們罵他、歧視他、同情他再消費他,最後卻接納了他,選擇了他。


  連這個孩子也……。淩依依趴在他瘦削的肩頭,胳膊環抱著淩衍之的脖頸,一雙漆黑的、黑曜石般的眼珠子嵌在圓臉盤上,筆直而專注地迎上虞漣的視線。“呀!”她說,她鬆開抓著後頸衣衫的手指,往空中揮了揮,又咯咯笑起來,“呀哈哈!”


  那笑聲像一把刀,重重地刺痛了他,亦是崩斷了最後一絲弦,他站在金鱗子的總控台前,將安全級別調至高危狀態,按下了密閉隔離閥的按鈕。


  這是為了揮發性放射性核素的生物危險度等級為1、2、3的工作場合而設置的、防止汙染外溢采取的負壓氣密措施。私人實驗室的外門隨著指令下達立刻自動封閉,緊接著,三層透明的弧形防護隔離幕牆接連在眼前升起。


  所有氣閉口開啟負壓循環,一種單調而輕微的運轉和震動聲成為鋪在耳底的永遠也消除不掉的底色。淩依依像小貓豎起耳朵那樣,呼地扳直了身子,臉上所有原本的表情都一下子不見了,掙紮著驚恐地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隔離帶前麵,那透明的、用中空玻璃做出來的隔離氣閉門從地豎起來,流暢的弧線形透明表層上顯示著複雜的監控波紋圖樣,仿佛地上長出了牙齒,一層一層地打開腳下的隔板,向裏緊逼。


  這狹窄與逼仄的玻璃牢籠、周圍的色澤以及上麵跳動的監控圖像都像極了淩依依當初被關著的玻璃缸,因為本質上都是使用同一種防病毒過濾的係統。但對她來說,這場景卻不啻於噩夢重演,瞪大了眼睛,緊緊揪住自己的耳朵,突然放聲尖叫起來。


  淩衍之猛地回頭,不敢置信地望著虞漣:“你幹什麽!!快把隔離係統關掉!!她受不了的!!”


  “可以。……把她給我。”


  “………………你說什麽?”


  “把她給我。”


  “……你瘋了?!她就是個孩子!”淩衍之察覺到他神情裏的瘋狂,緊抱著淩依依不敢撒手,任憑她叫得幾乎要刺穿耳膜:“你也看到了!實際上HMLV-2的效用和她沒有任何直接關係——並不是因為她有多麽特殊!”


  “也許吧,”虞漣緩緩地說,“所以她對你沒有什麽用……也並不重要。她不是你的孩子,也對研究沒有什麽影響。更何況……孩子……你不是還有嗎?”


  他手裏握住實驗架上的一隻玻璃安瓿,往桌子上狠狠一敲——尖銳的豁口像野獸的獠牙那樣暴露出來。


  “……你在說什麽……”淩衍之緊緊貼靠著牆壁支撐著身體,雙腿卻支撐不住他自己與淩依依的重量,發抖地往下滑倒。這密閉的環境像狹窄的鬥獸場,他退到邊緣,卻無路可退了。


  “……你沒有發現嗎?你在流血。……”對方朝他走過來,聲音忽遠又忽近;“現在去剖腹移植到人工羊水全循環環境的話,應該還來得及。你靠著這副身子也一定要撐到20周以後……不就是這個目的嗎?”


  淩衍之感覺不到,他整個**都是木的,低頭看時,發現血跡正從褲管的底部滴落在地上。


  “我已經把你要的資料數據上傳了實驗室終端的服務器。”虞漣平靜地說,——他似乎有這樣的本事,越是瘋狂都盛在眼底,便越是看上去像一個正常的人,“那麽李嘉熙那邊應該很快就能看到了。我的承諾做到了;接下來,你呢?你是真的像你標榜的那麽動機偉大嗎,你那些漂亮的動機其實歸根究底,不都是為了你腹中這個孩子能存活下去?”


  他的影子似乎走到了跟前,像一座山一樣覆蓋下來,伸出一隻手:“把這個女孩交給我,我就解除隔離閘……你就能出去,救你自己的孩子。”


  淩衍之緊抱著淩依依,她叫得聲嘶力竭,像要把嗓子撕裂崩斷。他有些明白她了;她並不是在發瘋,而是不想聽到那負壓倉的風扇聲。三層隔離防護玻璃的表麵像一個厚厚的酒瓶底。從裏向外看去時,一切都像哈哈鏡一樣變形扭曲。魚缸裏的魚是不是也這樣看我們呢?現在,我們變成魚缸中的觀賞魚了。


  身體因為失血在驟然變冷。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家裏,他即便白天也會蜷縮在床上渾渾噩噩地睡著,直到氣溫的變化把手腳變得冰涼凍醒。因為除了這些也實在無別的事可以做,等待像一隻寵物得到主人的關懷和臨幸。後來有一次,他已經不記得是自己還是樊澍起的意——他們買了一缸金魚。玻璃魚缸的表麵摸上去也像皮膚那樣冰涼,紅色的魚兒在水裏擺動著漂亮的尾巴,無辜地睜著那一對兒可憐兮兮的大眼睛。樊澍買了一大堆魚食還有氣泵,在出差前還嘮嘮叨叨地叮囑他記得再去買水草和卵石。


  去呀,睡醒了就去。他這樣想。在無人的房間裏,時間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一切都沒有變化。可這一次不同了:再醒來時,有一條魚突然不見了。也不能說完全地不見;它還殘存著半爿肚腹,漂浮在水麵。而其他的金魚們仍然在愉快悠曳,與平常並無不同,依然優雅,依然美麗,它們快活地追逐著一塊亮晶晶的鱗片,一隻將它吐出來,另一隻便吸進嘴裏。


  這小小的魚缸密室裏發生了一場謀殺,它們共同地吞食了自己的同伴,並且似乎對此全無所知——仍然那麽天真無辜,那麽可憐地睜著一雙雙的大眼。


  樊澍回來後似乎問過一聲——魚呢?陽台的角落裏還堆著魚食和從未用過的氧氣泵,魚缸卻整個消失不見了。死啦,都養死了。淩衍之聽見自己輕描淡寫地回答。那這些丟掉吧?樊澍問他,還是再買一缸新的?

  而現在,就像因果循環終有報應,他自己變成了那條肚腹被咬開的魚,一點一點地,在魚缸稀薄的空氣中往上漂浮掙紮,試圖搞清楚自己被害的原因。他感覺到自己的虛弱、無力。在這密閉的魚缸當中,他誰也保護不了,誰也拯救不了,不管是自己,還是這個孩子,還是那個孩子;是過去的孩子,還是未來的孩子。他突然明白了那條魚肚腹會被咬開的原因——它也懷孕了。它那時候就是這樣翻仰著向天,看著自己肚腹裏的魚籽像星星一樣四周逸散,往水麵的天空湧去。


  “……你要她做什麽?……”淩衍之艱難地說,他失去了充足的底氣,軟化了句尾像是討饒,“……她和你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嗎?”虞漣突然笑了,他站在光幕的粒子流裏,搖晃著好像變成了一種模糊的虛影。“我要把她帶走。……你們會把她變成實驗的小白鼠,就像我當初一樣,也就像你當初一樣。我們已經這樣了,淩衍之,她不能這樣,她不能是下一個我們。”


  “……沒有人那樣對她……!……你不能……不能替她決定………”


  “我當然能!”他突然拔高了聲調,聽上去也像是壓抑了許久之後爆發出的、尖銳的嘶叫,“連你都可以替她決定,我憑什麽不能?她是我的……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才是唯一的那個能替她做決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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