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入局來
他很了解自己,知道此般年紀,是男人最具雄性氣息的時候。
他師從威遠將軍,在西京北地初任虎賁郎將。久居軍中,難免經常操練,渾身上下,流暢的肌肉線條最是令他引以為傲,曾有不少女人饞他身子且意欲攀附於他。
換句話說,西京那些青樓楚館,隻要他在,別人玩的那都是他挑剩下的。
對比之下,他看著對麵那個行事畏畏縮縮、體態略顯佝僂的高官,暗自嘲弄:
這上了年紀啊,就逐漸喪失了男人天生的朝氣,除了等著將來倚老賣老又還能剩下什麽。
盡管對方銜職高,他心中還是泛起一種由內到外的優越感。
“從西京調任兗州此事非同小可,說起兗州,雖不比京城遍地都是權貴,但也差不了多少,仍是水深得很。”對衛迎錚此刻荒謬的心思全然不察,元誠漫無目的地瞥向別處,接著道,“你可不要懈怠,莫要胡亂招惹是非,給你叔父添堵。”
誠然,好歹是從他這兒舉薦過去的,也是怕給他自己添堵。
“元大人謹小慎微,衛郎當然無可厚非,可是……大人啊。”有芒光從眼底一閃而逝,衛迎錚雙手一攤,仰頭撇撇嘴,“對京瞞報也不是我們敢做或是擔得起的。”
蒙著繡緞的漆木桌麵上猛然生出一道悶響,須臾——
有哐啷一聲脆響砸在地上幾乎刺破耳膜,緊接著有隱忍的斥聲傳來。
“你在說什麽?!”
“抬頭!”
他識相地抬起頭,隻是,雙目一瞬不眨地盯著桌麵上那隻握緊的拳頭。
拳底已經泛紅。
“一路上,我不是和您談過了麽?您這麽獨具慧眼反而叫我說?”他收回視線,半曲著左腿,俯身撿起地上那隻已經破了一角的瓷杯,轉口悠悠道,“您要我說什麽?”
他起身,朝著元誠越走越近,捏著杯柄將茶杯輕輕放回那人拳邊時,全身的動作卻忽地停滯。
元誠疑惑地蹙眉,微微側目。
隻見那人指尖停在杯柄還沒有離開,又抬起另一隻手摸著下巴呈思忖狀,忽然就瞪大眼睛神情愕然:“噢!難道……您真要我說那兩個字麽?”
看著那張挨得極近的臉元誠連忙倒吸一口涼氣,幾日前重複在他腦海裏夜夜困擾他入眠的這個聲音又在腦海中騰地炸開。
——反賊?
——奸黨?
這聲音不是眼前這渣孫的還是誰的!
那晚捱過僵持後,二人明明都商量好了,將事情爛在肚子裏,今日竟敢又舊事重提!又提及了!
嗬!
爪牙遍布的京城,有時候隻是因為口無遮攔,便會引來殺身之禍。
“住口!”元誠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兩個字幾乎是吐出來的。
“您做好表麵功夫當作無事發生,是因為您知道他們是衝我來的。”麵對威懾力,男人仍舊不知收斂,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勢繼續喋喋不休。
“也罷,就同您說的一般,那些人充其量不過一群勢利分子,沒什麽可慌張的。”
“誰不想升官兒呢,有身份加持自然是好事。以後您是可以當個甩手掌櫃,而我呢?嗬嗬,是了,自有叔父會保我。”
終於還是沒有提及那兩個字,元誠鬆了一口氣,佯怒道,“衛三郎!你是成心想氣死我!”
“元大人,宮裏正在調查清河府的事,想必很是重視。”衛迎錚卻似是忽然轉性,壓低了聲音,“杜參將被一夥來曆不明的奸佞謀殺,從軍狀令上的描述細細比對,您不會看不出來,與我們遇上的這一路人極其相似。”
“可為何不上報朝廷?盡管沒有確鑿的證據,但這也算是提供了線索,就算談不上功勞,陛下也會念及您的好。”他問,直起身子與人拉開距離。
“那些蠻人在驛站裏鋒芒畢露,公然挑釁官威蔑視王法,擺明了不想對我們掩飾身份。”元誠歎口氣,不忘留意著他外露的表情,眉間染上一層凝重,“而這,就是在給我們下套。”
見人不說話,他抿了一口水壓壓驚,“我們隻管當作不知情,陛下聖聽頗廣,若是發現了,自有決斷,輪不到我們多此一舉,平白多趟這一灘渾水。”
“我也不瞞你,像我們這把年紀的官員,身後若是沒有像樣的子孫接繼,哪個不是但求全身而退。”
“我年事已高,再堅持幾年就要致仕歸鄉,單單一個小小的承宣布政使,我不願再沾惹這些,也沒有能耐沾惹這些,不求榮歸故裏,但求無功無過。”
元誠覺得口幹舌燥,又端起杯子潤潤嗓子,旋即扭頭回來。
“大可不必!”見大人還要勸他什麽,衛迎錚連忙拱手為敬,口中卻在極力製止,“晚輩謹遵教誨,一切權聽大人差遣。”
這般挑不出錯的話,讓元誠呼之欲出的勸誡又給生生咽了回去。
他稍覺驚訝,今日這小子怎麽如此好說話了?
莫不是急著去喝花酒?
衛迎錚前腳剛離去,不一會兒便有人回來,乍一看就是先前那位離去的醫官。
“為什麽還要與那衛三郎多費唇舌。”醫官取來引枕,自顧自地問道。
見元誠疲累地擺了擺手,他這才注意到拳底的淤紅,搖了搖頭,便從袖子中掏出一直備好的藥膏。
本是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今日反倒派上了用場。
“大人不是說,咱隻要保好他,讓他能順利入兗接任就行。”他問。
“衛都督示意。”元誠用杯蓋撥了撥茶沫,一眯眼,眼角的皺紋幾乎擠進了眼眶,迸發出的微芒,彰顯的卻是與方才截然不同的精爍。
“我們最好少生事端。”
——
帶著露水味的夜風從回廊穿堂而過,陪著女子翩躚的裙帶飄忽了一路。
她撣了撣肩頭上並不存在的秋霜,一腳踏入鬆鶴堂的宴廳,刹那間清涼與溫暖相撞,隻一個激靈,呆滯的眼神總歸是恢複了生動。
宋知熹覺得,自己可算是清醒了不少。
“姑娘是要暫且歇歇腳的吧,可否有約?”立在不遠處迎客的侍女照例過來詢問。
宋知熹輕輕搖頭,此時的她早已換好包袱裏的常服,自然也不會再被認作婢女。
見她抿唇不語,侍女側身讓出幾步,意欲給她引座,宋知熹想不到有何理由推拒。
她漫無目的地走過來,也許隻是被這裏溫煦的光亮吸引,既然眼下已經沒有什麽再值得牽掛,於是笑著偏頭看過去,“好的呀。”
這一笑,便徹底張開了眉眼。
她挨著女眷聚集之處坐下,桌上有桃酥餅、佛手酥,又拚上了一盞香味四溢的擂茶,她慢慢伸出雙手捧去,竟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熱淚盈眶的衝動。
她低頭,剛想把臉埋浸於那蒸蒸熱氣中閉目一會兒,身旁熱鬧的動靜卻叫她有些心癢難撓,沒等她悄悄挑眼看過去,交談聲已經率先入耳。
“是了,汝南桃江味的擂茶。”
說話的正是一群盤著高髻的夫人,盡管各個披金帶銀,但端看那一身幹練的打扮,便知其是地道的生意人。不似小縣城,在京都的商賈之家,女人出來拋頭露麵雖然不大常見,但也算不上多麽稀奇。
“汝南世家周氏啊,我小姑家的侄女兒就……”
話聊得投機,一輪接一輪談笑下來,夫人們早已換了話題,殊不知近處的女孩子仍然看著手心那杯擂茶怔怔出神。
跑堂的白麵小生走來,正在給這桌的女眷沏茶,忽然渾身一酥麻差點兒抖潑了還沒來得及封口的茶壺。想到方才身後突然傳出的響動,他心下微惱,猛地繃住臉扭頭回看。
“起得那麽急作甚?當心摔……”小生張了張嘴唇,肉眼捕捉住一道匆忙的背影,剩下半句話卻噎在了喉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