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兜轉
翌日,日近隅中。
京城臨宣門南道口。
丞相府正門大開,門軸橫著抱鼓石續續外敞,透過門麵上香樟木的漆香,府外有蒸風習習拂麵。
芳香馥鬱。
相府送客的管事躬身拜別,宋淵婉拒了相府馬車的搭載,與宋知熹步行走在了通衢大道上。
在幃帽及膝的掩映下,宋知熹無意識地蜷起手指,撥弄著坦領上的那隻細金錘鍱的瓔珞頸飾,回想起舅母溫存的贈言,心中難得熨帖。
路過興盛齋時,宋淵突然來了興致,喚她在外麵等等。宋知熹半掀幃紗透透氣,不到半刻鍾,便看見出來的宋淵手中多了一提油蒙的紙包。紙包上,興盛齋的印泥在天光下更亮了,像是紅墨未幹。
裏麵也應該是齁熱的。
宋知熹訥訥地看著他略顯局促的手指,那一刻好像突然就不認識身邊這個人了,眼眶有些發熱。
“好了,回吧。”宋淵擠出笑容道。
笑得時候眼袋更深了。
宋知熹躲閃地移開眼,說好。
方才在相府她胃口好便多夾了些菜,她表姐楊棠見她有所偏愛,順帶跟她提了一嘴,說是隻有興盛齋的招牌醬牛肉,才能做到讓鹵汁的味道順著牛肉的紋理蔓延至牛肉內部,醬香味濃,老少鹹宜。
帶著閑逛的感覺兩人步行街頭,仿佛經曆的就是尋常百姓家普通的倫常喜樂。
這麽簡單,僅此而已。
馬蹄鐵錚錚踏塵而來,如若越過石雕坊門上俯瞰,人流如破潮般一分為二。販夫走卒下意識屏開,不乏有行人反身回看,買豆腐的夥夫拉好推車上剛揭下沒一會兒的油布,也跟著梗著脖子瞧熱鬧。
烏騅馬上,那人緩緩掀起惺忪的眼皮,仰頭冥思之際,陽光在那流暢的下頜線鎏了一層柔煦的金,一刹那佛陀出龕,竟是緩和了棱角分明所帶來的乖張恣意。
行人見馬避讓本來就是以往稀鬆平常的習慣,今日卻頗顯怪異。
“戒嚴!戒嚴!勿推搡!”
威嚇聲迎麵傳來,一隊巡差扶著刷拉拉的佩刀攔路走來,鼻孔翹的比眼睛還高,為首的人身形如壯丁,抬手出示了金翊令轉瞬收起——
“皇城敕令,五品以下及無官階者禁止當街縱馬!”
前麵遇上馬匹與官差,這路自然被人堵住不太好過,行路人都停在了不遠處。
馬匹上的人弓下腰,與扈從交耳幾句,待直起身子時目光從眼尾瞥掃過來。
宋知熹看向宋淵,張了張口剛想問些什麽,卻見她爹望著那邊的情勢,眯了眯眼,陡然抬起袖子拉下她的幃帽。
宋知熹:“……”
似是沒料到會被人攔下,那扈從對身後的一隊人抬手示意,回頭後輕嗤與鄙夷都寫在了臉上。
雖與馬匹上的男人一樣,盡作平常布衣打扮,語氣卻鄙薄得很,“哪兒冒出來的?周大人常服加身你幾個轉眼就不認人了?眼力見衰啊?”
周緒呈勉為其難將兜帽再往下掖了掖,興許是覺得自己這兜帽戴得並不嚴實,溫吞道,“不至於吧。”
他的笑窩裏像盛了醇酒,乍然一琢磨,甚至還帶了點打趣的意味。
壯丁駭然,場麵還沒來得及演變成官兵單方麵碾壓,轉瞬就陷入了尷尬。
氣氛還沒炒熱乎呢,揣著籃子的女人們唏噓,這還沒來得及暖場,他們巡兵的氣勢就抖不起來了。
宋知熹望著眼前半透的幃紗,陷入了沉默。焦距渙散後,眼前隻是白蒙蒙的一片。
幾個時辰前,她還在相府做客,趁唐寰照看賬房的間隙,她與楊棠就躲在了書房的屏風後,偷聽到宋淵與楊居山談話,姑且探聽到了最近朝中之事。
簡而言之,經由金吾衛幾番查審與盤詢,西京布政使親自證實,兗州一帶確實有不臣者秉著叛黨之心以亂犯上。
長此以往,兗州可能陷入紛亂。鑒於茲事體大,有朝官提議,需有皇室宗親前去穩定軍心,亦作邊關表率,以招安之策使潛藏的黨羽歸附,餘孽盡數剿滅。
以正視聽。
衡川郡王於大殿上躬親出列,自請接替衛家英烈“衛迎錚”之職。經西京布政使等人舉薦、明堂上朝臣決議、君王定奪,最終敕令衡川郡王賀銜領“歸德中郎將”之職,銜籍從西京清河府調往西境安護府,另授予稱號“雲麾將軍”,位居正三品,於三日後前往兗州要地。
“在這腹背受敵的多事之秋……”楊居山如是說。
宋知熹攥住手心貼在胸前。
“巧得很。”周緒呈突然喃喃出聲。
熟悉的語調仿佛滑過耳際卻又擲地有聲,宋知熹心裏咯噔一下,立刻抬眼望向馬鞍上的男人,見人掠眼看向前方,並沒有注意到她,便緩緩鬆了一口氣。
偏不巧,五城兵馬司的副指揮使岑兆聽聞這邊的動靜趕來,“是這差役眼拙。此人剛調補上來的,世子勿怪。”
最近皇城戒嚴緊張,明堂上頒布了一些暫行的新規,其中一條便是關於京街縱馬。
戒嚴時期增派人手,自然就避免不了調補差役,雖說這麽一聽好像很符合時情,不過事實卻並非如此。京中不缺署衙巡衛,莫說那些連底數都是秘密的金翊衛和京畿的京兆尹,光是五城兵馬司署下的巡吏就人浮於事。又何來調補一說?
後麵跟哨的巡衛麵麵相覷,他們當然聽得出這隻是場麵話,打著官腔遮掩誤會罷了,沒人蠢到出言糾正。
兵馬司的指揮使徑直走過來,路過那個為首的巡衛,看了幾眼,反手拍了拍他的胸膛,“瞎了你這身衣裳。”
怪不得那幾個巡衛。周世子官服一卸,兜帽一拉,再加上那副散漫的神情,紈絝驕矜的氣息擋都擋不住。誰會聯想到一個官大人?
宋知熹如是想到,怎奈想著想著,她腦子裏就立馬浮現馬上與馬下、小眼瞪大眼、孫兒路見不識太爺爺的民間故事,像是被點了笑穴一般她極力抑製笑得幾乎要發顫的肩膀。
這一笑卻把宋淵嚇了一跳。
隻見幃帽之下她掩著嘴發顫,宋淵揶揄道,“沒想到颯國公之子還有這等能耐,把向來膽大跳脫的人都嚇得抖了……沒準夜半還能止小兒啼哭。”
宋知熹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