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何事悲風秋畫扇(四)
迷陣的入口將眾人分散開來,待行近出口之時,又開始將各條不同的路徑匯至到了一起。
越往前走,便越常碰見其他入陣的賓客。
因是抱著遊戲消遣的目的而來,大部分賓客的神情都很放鬆,三三兩兩結伴同行之人,更是談笑風生、彼此打趣。
也有想著借機顯露本事的有心者,一麵破著陣,一麵四下張望著,盼著自己大顯神通的一幕能恰巧被上級或者帝君這樣的人物看了去,從此職位擢升、得以重用。
青靈跟在慕辰身邊,接連又遇到幾隊入陣之人,其中竟有先前在宴會上對她大獻殷勤的那位鄞州官員,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索性也不顧什麽迷障陷阱了,鍥而不舍地追隨於帝君和帝姬的身側,將自己對氾葉政務的各種精通進行全方位的展示。
慕辰對南境諸事確實頗為關注,一手挽著銀鞭、應付著陣中突如其來的變幻,一麵時不時的,也會淡淡地向那官員詢問上幾句話。
而青靈一直興趣缺缺,似神遊局外,低垂著眉眼,亦步亦趨地跟著慕辰前行。
行至兩側灌木蔥鬱的一處路口,忽有成片的細碎之物以旋風般的速度席卷而生,漫天雨落猝不及防地籠住眾人。
慕辰攬過青靈,下意識地便要催動火蓮訣焚滅襲卷而來的物體,然而一霎那發覺所落之物不過是花瓣而已,遂淡然一笑,再不避閃,隻擁緊了青靈,在她耳邊輕聲道“你看,下雨了。”
青靈被慕辰大力攬入懷中,一時尚未完全回過神來,聞言不自覺地抬頭仰望,但見漫天花雨,色澤繽紛,飄飄揚揚地傾灑而下。
饒是心情再如何低落,看見這般的景致,她終是忍不住彎出道笑來,伸出手掌去接那翩然而下的落花。
花雨慢慢散去。
路口的另一邊,現出了兩道身影來。
洛堯扶著阿婧,默然佇立,凝望著青靈的目光中、蘊著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青靈感覺到了什麽,迅速地從慕辰懷中扭過頭來,待看清對麵之人的一瞬間,臉上純純的笑意頃刻褪了去。
跟著慕辰的那名官員適才一時驚慌,揮袖亂拂,卻又驟然瞧見帝君擁著妹妹置身花雨之中、姿態閑適輕鬆似很享受,於是急急撤力,暗自後悔著差一點就攪了陛下和帝姬的雅興!
此時他見到洛堯和阿婧出現,抱著調轉注意力的念頭,伸著脖子諂笑道“那不是大澤世子和慕婧長帝姬嗎?好巧……”
慕辰像是回應那官員似的淡淡“嗯”了聲,低頭看了眼懷中的青靈,擁著她的手臂不自覺地微微收緊。
洛堯扶著阿婧上前,向慕辰見禮。
慕辰問阿婧“腿是怎麽回事?”
阿婧目光微垂,“不小心被機關傷到了。”
青靈撐離開慕辰的懷抱,視線沒有焦點地四處遊移著,最後盯住了地麵,默不作聲。
慕辰上前查看了一下阿婧的傷勢,從懷中取出一枚火蓮訊珠,打算發出訊號召喚禁衛入陣。
阿婧見狀阻攔道“我隻是受了點兒小傷,用不著驚動禁軍,白白壞了大家遊園的興致。”
一旦訊號發出,園內的一切活動便隻能立刻終止,少不了要引發賓客的恐慌和猜疑……
青靈在一旁聽見阿婧出言勸阻慕辰,不禁有幾分訝然。換作從前,依著阿婧的性子,怕是巴不得馬上召來禁軍,然後再把負責布陣的官員揪出來一頓責罰。
然而現在,她竟也懂得了維護大局,站在旁人的立場上考慮問題……
慕晗的失勢、方山氏的衰落,讓曾經是天朝貴女的阿婧淪為無所依傍的同時,也逼得她不得不委曲求全,小心翼翼地不觸怒不麻煩到麵前這位掌控著她生死福禍的王兄。
思及此,青靈原本糾結複雜的心緒,再度翻攪起來。
她緩緩抬起眼,對慕辰說“阿婧說的不錯,還是不要驚動禁軍了。我們扶著她慢慢走出去就好。”
慕辰看了眼青靈,將手中的訊珠收了回去,“好。”
他傾過身,將阿婧打橫抱起,“走吧,這樣快些。”又轉向洛堯“煩勞世子先行探路。”
洛堯從怔忡中回過神來,依言走到了前麵,引領著眾人出陣。
青靈跟隨在慕辰旁邊,一行人默然前行。
那位口齒伶俐的官員,此刻也感覺到了一種古怪的氣氛,讓他下意識地不敢再發出半點聲音來。
按理說,帝君陛下領著兩個妹妹,外加一個地位不亞於王族的妹夫,一家人關係再怎麽疏遠,也至少該有些表麵上的客氣閑聊什麽的。
可一直到走出了迷陣的一刻,這四個人,誰都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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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辰回到自己寢殿時,恰巧遇見從偏殿返回的詩音。
詩音的表情控製得十分得體,仿佛將剛才被慕辰當眾拋下之事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上前行禮後,又笑道“曦兒這孩子,一到睡覺的時候就特別來精神,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下了。”
慕辰客氣頜首,“辛苦王後了。”
詩音跟著他,緩緩踏入內寢,心裏似乎揣著許多的話想要說,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二人在宮女的侍奉下梳洗換衣,入帳臥榻,彼此各執一半的錦衾,相距咫尺,卻默然無言。
詩音早已習慣了慕辰在床笫間的清冷淡漠。若非此次南下鄞州,她恐怕也沒有機會能與他同住一殿、夜夜同床共枕……
可今晚,詩音能隱隱地感覺到,慕辰的心情似乎很不錯。
她鼓起勇氣,朝他靠近了些,將頭輕輕倚到他的肩上,低聲道“陛下今夜可是遇到了什麽喜事?”
慕辰於怔忡中回過神來,反問詩音“為何這樣問?”
詩音牽出微笑,“不為何,隻是感覺而已。臣妾妄自猜測著,許是今夜的這場宴會、進行得很順利吧。”
她心裏很清楚,慕辰並不喜歡後宮中人參涉政事,縱是自己身份特殊,背後又牽連著王室與莫南一族的各種關係,但在議論朝政一事上、仍然還是需要把握分寸的……
果不其然,慕辰聞言後不置可否,隻淡淡一笑道“從前隻道你行事理智,卻不知原來你也是會單憑感覺來做判斷的人。”
詩音沉默下來,半晌,方才又緩緩開口道“所謂理智,很多時候,其實不過是不得已罷了。”
頓了頓,聲音愈加放得柔婉,“算起來,臣妾與陛下相識,已經四百多年了。這麽長的時間,臣妾自認,對陛下還算是有些了解的,否則當初在舅父府中,也不敢那般大膽地接近陛下。”
慕辰被詩音的話勾起回憶,一時亦有些悵惘,嗓音微沉地“嗯”了聲,“我記得。琰的幾位姐妹,本都是生性活潑之人,卻偏偏對我有些刻意的疏遠……隻有你願意同我說話,與我一起談論詩詞、賞花品茶……”
詩音朝慕辰又靠攏了些,“陛下可還記得,有次我央著你,從符禺山偷偷移了株旻珠蘭花出來,想栽種到舅父的園子裏,不料卻讓那花的靈力毀掉了滿園的花草,氣得舅父吹胡子瞪眼的、可憋著又不敢朝你發火。”
慕辰想起這樁陳年軼事,也不禁微微而笑,“後來淳於族長寫了封信給我師父,措辭甚為傷痛,師父隻得送了許多符禺的奇花異草用作賠禮……”
詩音輕笑出聲,“是啊。所以最後,舅父倒成了贏家……”
兩人皆陷入對少時往事的追憶之中,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情,沉默了許久。
半晌,詩音突然意識到什麽,半支起身來,“陛下……臣妾剛才一時失言,亂了稱呼,還請陛下恕罪。”
慕辰抬眼看著她,神情溫和,“你何罪之有?”伸出手,緩緩將她攬入懷中,沉吟說道“以後隻有你我二人時,還像從前那般稱呼便是。”
詩音的心緒疾速起伏了片刻,今夜一直暗自壓抑著的那些情緒、在這一瞬頃然潰散,喉間也隱約湧起了哽意,伏在慕辰肩頭,低低地“嗯”了聲。
入宮這麽長的時間,同他也有了夫妻之實,卻反倒覺得更加地捉摸不透他,甚至有了漸行漸遠的疏離感……
他是她的青梅竹馬,是情竇初開時攜手花前月下的清俊少年,是談婚論嫁時舉世公認的唯一良配。若不是當年祖父被方山修蠱惑,做出那樣背信棄諾的錯事、將他推入了瀕死的絕境,她和他,應該是早已修成了正果,過上了舉案齊眉的幸福日子吧?
詩音心底深處長時間壓抑著的那一縷畏懼,再度逸了出來,糾纏住她所有的思緒。
他剛才,笑她行事理智,可是在暗諷當年她依從了家族的意願、棄他不顧?
他一向擅於揣度人心,所以,是否也看破了她那時的猶豫不決?
他時常的冷漠與疏離,絲毫不顧及她的感受、無度寵愛著那個曾於危難之際與他並肩作戰的妹妹,是否是在向她宣示著什麽?抑或是,一種懲罰?
他不會看不出,她如今,是真心實意地想好好做他的妻子。
對外助他節製莫南氏,對內管理後宮諸事亦是井井有條,甚至於克製住了女子天生的嫉妒情緒,善待他的嬪妃、盡心照顧他與別人所生的女兒……
即便是,今夜他當著眾人的麵,拋下她,選擇同青靈攜手入陣,她也依舊努力說服著自己不去計較……
她終歸是他的王後,唯一的妻。
普天之下,又有誰能取代她的位置?
可是……
為何一顆心,卻總是惶惶然不得安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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