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茅塞頓開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未初三刻。
成都府,節度使府衙。
李淮深素來與楊綜關係不睦。李淮深出身名門,是名將西平郡王李晟的曾孫,而楊綜不過是個流放罪人之子。兩人出身懸殊,卻又同時得到李德裕信任和重用。楊綜又因為是李德裕親手提拔至從六品牙兵中郎將,節制武威軍。算上昨夜,楊綜一年內在公開場合頂撞李淮深少說也有三四次,兩人私底下勢同水火的事情,已逐漸由秘密轉向官場皆知的事實。
李淮深這樣突然指控楊綜的一句話讓李德裕有些狐疑,一時不知是李淮深公報私仇還是確有其事。況且楊綜身為牙將,是節度使心腹,此人若投靠牛黨,所帶來的負面效應若散布開來,後果不堪設想。加上維州密謀正進入收尾階段,此事若是讓在場所有人知道,必然會動搖軍心,開始互相猜疑起來,到時候恐怕不必牛黨親自動手,整個團隊便會自潰。
李德裕倒是極為鎮定地看向在場的其他六人,說道:「翊均可能很快就到了,韋榮你先帶諸公去前殿等候,某同華源隨後就來。另外……還有一事,你往前殿叫掌書記令狐緘調取一下今日成都十六坊門出入記錄,某要細看……」
其他六人一齊道了聲「喏」,便潮水般退下了。在離開內堂的前一息工夫,韋榮悄悄瞥了眼節度使和李淮深,不知在注意什麼。
內堂只剩下了李德裕和李淮深兩人,方才還略顯擁擠的內堂,一時間變得頗為寬敞。李德裕從胡床上起身,走到角落處一個鎏金翠香爐前,向李淮深投過去並不激烈的視線,半凝視地問李淮深道:「楊襄宜出身戍卒,由我一手提拔,他怎麼會投靠李植?」
可能是李德裕的凝視的緣故,刺得李淮深不禁側了側臉。
「李公,此事千真萬確!」李淮深剛剛說完,突然又怕節度使懷疑自己有就此誣陷楊綜,公報私仇的嫌疑,便馬上下跪叉手,補充道:「此事絕非卑職誣告,淮深確與楊將軍不睦已久,然而此一時彼一時,淮深怎敢以私心壞軍國大事?」
剛說完這話,李淮深就下意識地用袍袖蹭了蹭額頭,揩去一點滲出的冷汗。李淮深心中暗嘆,李德裕認真凝視人的時候,竟讓人毛髮洒淅,有些喘不過氣。
李德裕從香爐下面的抽屜中取出碧雞坊連氏香鋪賣的最好的熏香,用火摺子燃著,投進香爐里,再蓋上飾金銅蓋,不一會兒,方才因擁擠而略顯烏煙瘴氣的內堂,便又有了一股沁人的幽香。
李德裕嗅了嗅翠香爐,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看見跪在地上的李淮深,忙把他從地上扶起,又雙手正了正李淮深的官袍。
「文饒只是一方節度使,年方四十又四,既非宰輔,又非汝長,何跪之有?」李德裕又抬手在右上方行叉手禮,以表尊重,「華源你這身官袍,是當今聖人給的,只須跪聖人,不用跪某。」
李淮深聽了,說完「喏」以後,竟被節度使這番話說得鼻子一酸。
「你從何看出楊綜已然投靠李植的?」李德裕輕描淡寫地問道。
李淮深的回答卻看似與這問題毫無關係:「華源別無所長,一曰茶,一曰香,這成都府的熏香,吾可以說是無所不知。」
「哦?」李德裕出聲地笑了,隨手一指方才的翠香爐道:「那華源說說,我方才燃的是何香呢?」
「回李公,這是碧雞坊連氏香鋪的招牌,芸薈香,內中有翠竹精華,燃起來沁人心脾,有一股獨特的木炭清香,可去疲緩乏,乃成都府熏香上品。」
李淮深一臉自信的神情,就算他下一彈指說那香鋪就是他家開的,李德裕也會覺得毫不奇怪。
李德裕面露佩服的神色,看了看香爐,又瞅了瞅李淮深,笑道:「這香本是拙荊在長安時所愛,原產自西川,某被調到成都,家人又具在長安,也算是拿這香睹物思人罷了……不過淮深是為何對熏香情有獨鍾?」
「也是因為家裡內人嗜愛熏香,因此卑職對成都府的熏香基本都有所記憶。」李淮深答道,略一沉吟,接著說道:「回李公方才的問題,這節度支使李植,李公可曾有發現他有什麼怪異之處?」
李德裕思忖了片刻,道:「淮深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他有時言語之間,總喜歡清嗓子,不知你所言是否是這個?」
李淮深點了點頭道:「李支使在成都府有五年,華源今歲春季……在一次歸宅途中與之聊茶時,發現他總會在交談時發出『荷荷』之音,入夏后,便沒了。華源甚是奇怪,但是也沒有過分在意……後來,吾隨內人去文殊坊看香,進到一香鋪,無意間打聽到,原來李支使有鼻疾,一入春秋,便流涕不止……而文殊坊這間香鋪,專營葯香,有一香名叫清塞蓮香,其香氣獨特,久聞之可緩此疾,李植常差人去買,春秋兩季於支使府衙熏此香,日久聞之,易喉頭髮緊,講話不經意便想清嗓子,於是才有卑職方才提到的『荷荷』之聲……」
李德裕若有所思,輕輕頷首,示意李淮深說下去。
「……這倒也是小事,然而方才漢州刺史薛元賞前來遞交呈報,實際上楊綜也曾一同前來,卑職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塞蓮香的香氣,此絕非帥府所有,楊綜一介武人,平日里更從未燃香。一開始華源以為可能是薛刺史身上的,畢竟聽聞此人八面玲瓏,前去拜訪過李支使也是極有可能。不過淮深後來讓楊將軍先行退下,果然香氣也隨之散去,因此……吾才斷定楊綜恐已倒戈……」
若是一般人,此刻想必已經有些手足無措,不過李德裕倒是神情泰然,語聲淡淡,「走吧,我們去前殿……」
李淮深不明白為何節度使能對自己的牙將倒戈政敵如此的坦然,若非是知道這成都府里論才能、論觀察力,無人比得過李德裕,李淮深恐怕就要「皇上不急太監急了」。
走出後殿的內堂,除了連接前殿、中殿和後殿的寬敞閣道,還在一側有一道石階小路,石階小路彎彎繞繞,最後鑽入竹林裡面,沿著小路可以一直繞過中殿,直接走到前殿。
李淮深曾經走過這條路,小路兩旁遍布翠竹,假山,甚至還有從東園賞魚池引入的潺潺小溪從中流過,曲徑通幽,小巧玲瓏。景緻倒是次要,主要還是此地可避人耳目,是密談的好地方。
李德裕也果真沒有走閣道,帶著李淮深順著石階小路一直不緊不慢地踱步向前。
李淮深心領神會,便等進入竹林,府兵衛卒都被遮擋住以後,問道:「李公,關於楊綜,吾等該如何?」
「楊綜今日午時之前未曾前來,我便已經懷疑過此事,」李德裕長嘆道:「不過你想過沒有,他既然已經投靠李植,為何還要再來帥府見我呢?」
李淮深一時沉默不語,他當時只因為懷疑楊綜已經倒戈,對他滿是厭惡,便想儘快把他支走,卻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
「我一手提拔的他做牙兵中郎將,即便他投靠李植,也不可能對我沒有一絲情誼,他當時必然是有事相告,許是良心未泯,而你對其厲聲驅趕,是否不妥?」
李淮深這才意識到自己當時的處理方式可能闖了大禍,連忙俯身拱手謝罪,李德裕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事已至此,當務之急乃是及時接應翊均,必須要在悉怛謀部到成都府之前了解清楚維州動向,而後儘快派兵入據其城,穩固西山防線。」
「呃……」李淮深辭氣中有所顧慮,「楊綜既然已經投靠李植,維州密謀細節必然已被和盤托出,那如此出兵,會不會被牛黨劾奏?」
「那倒不至於,」李德裕抬眼看了看從竹木中顯露出來的天邊的雲腳,言語輕鬆至極,「先前一直規避計劃為牛黨所察覺,是怕他牛思黯從中作梗,百般掣肘,最後計劃必然不了了之。而如今不同,論可莽已死,悉怛謀已然盡率其眾奔成都,到時維州光復,我即刻上書聖人,大事便成。」
「牛思黯若是在朝堂加以貶損,則何如?」
李德裕淡淡一笑,邊走邊說道:「他牛思黯雖久與家父、與我為敵,但他也是大唐的臣子。我朝收復失地,不管以何方式,維州副使悉怛謀都是主動歸降,這點絕不會變。將主動歸降的失地拱手送還,古未有也,他牛思黯再有私心,也不會去開此先例,做此罪人。」
李淮深不禁呼吸一滯,自己一直以來只知道一心防備牛黨,卻從未考慮到過這一層,方恍然大悟,「華源這才明白,李公的意思是……正因為悉怛謀乃是主動歸降,已成定局,所以李公絕無重啟戰端之嫌,牛黨自然也無法在此處大做文章?」
「故此……如若悉怛謀部這歸降的三百餘人,處理不妙,其心生異,為禍作亂,那才是真的大事不妙……」李德裕一字一頓地強調著最後四個字。
楊綜倒戈,李淮深心情本有些複雜。一是為能拔除這一眼中釘而暗喜,二卻又因其倒戈后造成的被動處境而有些低落。
現今聽完李德裕的這一番分析,才知道維州之事已即將收尾,牛黨即使知道其中細則,也無能為力改變大局。現在的重點,應是如何善後,安頓好這三百餘歸降的吐蕃守軍,而為此目的,熟知維州的暗樁張翊均的重要性便凸顯出來了。李淮深這時忽然感覺,原本亂麻般的思路被節度使輕而易舉地捋清了。
李淮深知道李德裕最不喜歡別人的恭維,便只是在李德裕身後拱手行了個禮,算是為方才的茅塞頓開鄭重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