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兵出成都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酉初一刻。
成都府,節度帥府。
張翊均和韋榮並肩進至府中,徑直走到寬敞的前殿。天已擦黑,殿中無人,火燭也未燃上。韋榮把環抱的文書記錄放在了前殿節度使的案几上,出來問殿前牙兵,才知道節度使府的大小官員在他去調取坊門記錄的空當,都被各自安排了任務。再加上已經宵禁,除非有帥府召集令,也不會有人再來,可以說官員們一齊議事辦公的前殿是早就空空如也了。
兩人倒也默契,相視一下,毋需多言,便不約而同地繞過前殿,走上右側閣道,奔中殿而去。
見前殿無人,張翊均心裡頓時有些焦急,然而具體在焦慮什麼,張翊均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這短短的一日經歷的事情太多,而獲得的消息又雜亂無章,現在急需靜靜地捋一捋所有的信息點,不然只覺腦中一團漿糊。
張翊均不想說話,側目看了眼韋榮,感覺他也像有心事似的一言不發,一改進府之前的輕鬆神情。想必也是啊,維州之事還未塵埃落定,參與密謀的人,誰都會有心事。
兩人就這樣在微妙的氣氛中默然走到了節度使府邸的中殿門前,雙雙停下了腳步。
門前有持槊牙兵,殿門卻是緊閉的,不過從窗紙內卻透過來明晃晃的燭光。
「李節度在否?」韋榮拱手小聲問殿前的衛兵道。
能夠守備節度使府邸的牙兵同成都府內的武威軍、威遠軍和天征軍不同,其人都是經過節度使或者節度使僚佐精心挑選的親兵。自安史之亂后藩鎮做大以來,節度使往往一人掌握全藩鎮的軍政經大權,其親兵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因此即使韋榮官居正六品,也不敢對節度使親衛有所怠慢無禮。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韋榮向前兩步走到殿門前,正準備敲門的手卻在聽見裡面的說話聲后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輕輕地敲了三下。
不過兩彈指工夫,殿門便向內而開,開門的人是一個身著明光鎧甲,蓄著八字髭鬚,目光如炬的牙兵將軍,其人張翊均似乎未曾謀面。
「楊將軍?!」韋榮看起來有些驚訝地說道。
「楊將軍?」張翊均一臉狐疑,再看向站在門口的將軍模樣的人確認般地問道:「牙兵中郎將楊綜?」
「正是末將!」楊綜拱手行禮,恍然問張翊均道:「閣下如何知道楊某姓名?」
張翊均也一時間被弄得一頭霧水,幾個時辰前,正是自稱牙兵中郎將楊綜的人將自己擊暈,送入文殊坊。可是那人長相卻與面前胡人面相的楊綜大相徑庭。而且之前的「楊綜」下頜蓄著濃密的絡腮鬍,身穿的甲胄也有所不同,這樣說來……
之前那個「楊綜」是假的?
不過李植究竟為何要派假「楊綜」劫持他,卻又讓薛元賞送他出坊,張翊均還暫不知曉。
面對韋榮和楊綜略帶疑惑的目光,張翊均儘力掩飾住了自己的神情,打個哈哈過去:「入城以後,便聽聞節度使牙兵中郎將楊綜的名字,所以便順便一問。」
韋榮多瞥了張翊均幾眼,而楊綜則是表情輕鬆地笑了笑,掃視了下張翊均和韋榮,緩緩道:「不過別叫楊某將軍了,楊某已經不再是牙兵中郎將了……」說完,不等張翊均和韋榮追問,楊綜便從門前讓開了身子,西川節度使李德裕從殿內款款走來。
「翊均……回來了?」
李德裕面色溫和,言語雖然平淡,眼光中卻道盡了久別重逢的心情。
「翊均拜見李公……」張翊均看向李德裕,鄭重叉手,肅容一拜,卻被李德裕一把扶住。
楊綜和韋榮都有些錯愕。一個暗樁而已,說到底也只是個身無官品的幕僚。節度使雖然一向待人和善,卻也不失威嚴,然而李德裕對剛剛張翊均卻完全是另一番待遇,與其說是禮賢下士,不如說更像是有深厚交情的友人?
韋榮只記得自己調入西川之時,曾聽人說過這個真名叫張翊均的暗樁,似乎是去歲隨李德裕一起入川的,其人年紀輕輕卻能力出眾,不過所耳聞的也僅此而已,這個暗樁的來頭不禁讓韋榮有些心生好奇。
李德裕把話頭轉到了楊綜身上,道:「襄宜方才所說,是剛剛的決定,他一再要求,想轉任武威軍別將,我不許,拗不過襄宜央求,便同意讓他轉任武威軍左果毅都尉了……」
張翊均和韋榮面面相覷,又看了看楊綜,面露疑惑。西川為中府,牙兵中郎將官居從六品,又因統帥節度使親兵,在藩鎮權力與地位遠高於同品級的其他武官,而武威軍別將則是正七品,是妥妥的降級,至於左果毅都尉,在西川雖是正六品上,但是並不統領牙兵,明眼人都知道是明升暗降。無論是誰,恐怕都會對此心有不滿,而這決定居然是楊綜親自提出來的,不可謂不奇怪。
韋榮倒也直接,「額……這莫不是降職?因何事而起啊?」
楊綜垂手笑著說道:「做牙將,只是守衛帥府,做久了也會乏味,便想趁這次出兵入據維州的機會,能再親去前線一次……」
韋榮略有些驚訝,不過還是讚不絕口,頗有事務性地笑著說:「……有楊將軍……楊都尉在維州,我輩屬實才能安心啊。」
韋榮又轉而向節度使彙報說調取的各個坊門的出入記錄已經放在前殿了,李德裕耐心地聽完后,便吩咐韋榮可以先行回府歇息了。
「那出兵一事……襄宜這就去辦?」見韋榮走後,楊綜叉手問節度使道。
李德裕點了點頭,卻只聽張翊均朗聲制止。
「且慢!」在兩人略有驚訝的目光中,張翊均叉手問道:「……楊都尉出兵一事,可是去往維州?」
「正是,悉怛謀已至成都外郭,楊某須先安排其所部入城。」楊綜如實回答道。
糟糕,張翊均心驚,他沒想到悉怛謀披髮跣足的守軍竟能行軍這麼快。然而現在前任暗樁被殺一事存疑,再加上薛濤提到的,那篇李植醞釀的供狀,如此貿然出兵,張翊均心中總有種不安在隱隱作祟。
李德裕耐心地補充道:「……翊均你也平安歸來,便無甚需要顧慮,而後便由行維州刺史虞藏儉帶隊,襄宜領軍千人,帶兵入據其城,維州歸降一事,就此定矣。」
「關於出兵一事,可否暫緩?」張翊均神情凝重,言辭懇切。
這話卻像顆炸雷,讓李德裕和楊綜都神色一怔。
李德裕眯起雙眼,望著張翊均的神情,頗為關切地問道:「何出此言?」
楊綜則急得有些慌亂地嚷著:「悉怛謀都到成都了,維州現在是一座空城!吐蕃南道諸軍警覺有變只是時間問題,從成都府出兵到維州也需至少半日!延緩下去,到時候他們派人入城,維州之謀就……就是白費力氣!」
這些張翊均當然清楚。
李德裕明顯神色嚴肅了起來,似乎在揣測張翊均顧慮的到底是什麼。
「翊均說句不合禮數的話,」張翊均鄭重地拱手道:「維州之謀,是翊均促成的,若非萬不得已,翊均絕不會擅改計劃。」
「……就算是你做成的,你也沒有資格阻攔我唐收復失地!」楊綜衝口而出。
李德裕沉吟不語有半晌,轉而吩咐楊綜道:「你馬上率武威軍千人,再徵調天征軍千人,由行維州刺史虞藏儉帶隊,兵出成都,直取維州,以備不測。某即刻上書,傳捷京師!」
「李公,此事不是加倍兵力的問題……」
李德裕卻沒有理會張翊均的話語,面色有些不悅,扯下腰間象徵身份的金魚袋,交給楊綜,算作是調兵的令牌。
「此事斷不可緩。」李德裕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令楊綜道,然而在張翊均聽起來卻像是說給自己。
「喏!」楊綜雙手接過金魚袋,迅速轉身跑向閣道,快步奔府門而去。
末了,李德裕看了看臉色難掩失望和無力的張翊均,負手轉身走向中殿的正座,有些不客氣地說道:「事已至此,莫再多言!」
「……若是司馬朱被殺一事,另有隱情呢?」
這話讓李德裕慧眸一顫,咬肌抽動,他立時停下腳步,狐疑之餘有些震驚地回頭看向張翊均。
如果說上任西川節度使以來,最為讓李德裕震驚遺憾的事,便是前任維州暗樁司馬朱的被害。當時消息傳到成都府時,官場嘩然,足足可稱得上是新官上任的下馬威。這件事發生后李德裕在西川可謂真正的孤家寡人,有人將此事歸罪於李德裕的能力不足,有人則掀起了有關於黨爭的陰謀論。後來若非李德裕依靠自身出眾的辦事能力,逆轉蜀中在南詔入寇后的凋敝情形、訓練新兵、改革戍防,如今能不能駕馭得住蜀中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收斂拉攏李淮深等人,都是個未知數。
張翊均皓目炯炯,一字一頓,語聲低沉。
「帥府之中……有暗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