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萍水相逢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申正。
長安,萬年縣,興寧坊。
同張翊均一起經過了這長安步行一日游,李商隱只覺腰身要斷了,腳底板更是酸痛不已。他雖然由於師從令狐楚學習詩詞歌賦的緣故,在東都洛陽住了好些時日,也算是見過大唐的大城市的模樣,今日卻也打心底為長安的規模所折服。
一百零八坊可不是說著玩的。
然而更令李商隱打心底佩服的,卻是張翊均看起來卻同今早出門時無異,依舊步履輕盈,依舊腰身直挺,而李商隱早在走到丹鳳門后就已經有點趔趄了。
其實張翊均原本只打算帶李商隱逛逛長安縣,無奈李商隱實在想看看大明宮宏偉的丹鳳門,便只得帶他橫穿大半個長安城,沿著寬闊的丹鳳門大街一直向北,算是滿足了李商隱一直以來的心愿。
等到終於挨到申時吃哺食的時候,當李商隱提出想就近尋一里坊解決晚飯問題后,即便心知大明宮附近的里坊是長安的超高消費區,吃食可都不便宜,畢竟長安的貴胄子弟花起錢來可不吝嗇,但張翊均也想都沒想便答應了。
不過張翊均卻稍微繞了些路,帶李商隱去往了興寧坊。
興寧坊位於通化門大街北側,北界十六王宅,西鄰大寧坊,南隔通化門大街與永嘉坊相望,若站在南側坊門處,還可遙望見被稱為「南內」的興慶宮中高大的勤政務本樓和花萼相輝樓,那正是當今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居所。
興寧坊相較長安城南各坊規模要小很多,甚至止有較大的永安坊、教化坊的一半大小,因此內中寸土寸金。又因為興寧坊毗鄰城東通化門,為了便於文人們踐行相送,所以設有不少較尋常酒舍消費高出一倍的胡姬酒肆,每逢雙日,便有來自塞北或是隴右的胡姬歌舞表演,甚是熱鬧。
張翊均和李商隱甫一走到一家胡姬酒肆的店面前,便為在門口招攬來客的一身著石榴裙的貌美胡姬注意到,那胡姬腰肢纖細,身有異香,忙招呼著向里引。
「二位公子,要來一盅三勒漿嗎?」
張翊均抬眼看去,這家胡姬酒肆足有三層,裝潢甚是高檔精美,店面前的銀字招牌上赫然印著楷體「春風度」字樣。
張翊均道:「開一處雅間吧。」
「啊,公子好不巧,雅間都坐滿了,一樓的長案行嗎?」
張翊均眉頭皺了皺,一般來說酒肆里都是一樓人滿為患,二樓和三樓的雅間由於消費更貴,因此會空一些才對,怎麼今日在這裡倒反過來了?
不過張翊均看了看李商隱滿是疲憊的眼神,知道他也走不動了,因此便跟著那胡姬進到酒肆中去,發現一樓竟也坐了四五成滿,沒想到他們光顧的竟是一家名店。
待到相對落座后,長安的胡姬自是極有眼力,待張翊均二人落座后便端來兩盞酥椒清茶。
李商隱自邁入這頗為高檔的酒肆內后,就像一隻未熬熟的雛鷹,止不住地東張西望,因此便向張翊均遞過去一個「點什麼都隨意」的眼神。張翊均回頭便向那胡姬要了斤炙羊肉、一籠乳酥和兩盅此店招牌的三勒漿。
過了不多時,那胡姬便先將三勒漿端了上來,這是一種來自波斯的甜蜜酒,是長安各家有名胡姬酒肆的標配,相傳是用「三勒」:訶黎勒、毗黎勒、庵摩勒的果實各三兩搗碎,配以一斗白蜜,二斗新汲水熟調過後,釀製而成,味至甘美,飲之醉人,消食下氣。
借著上酒的空當,張翊均問了句:「今日這雅間如何全滿了,莫不是有些什麼席宴?」
「這位公子猜對了,」那胡姬說著,一雙碧綠瞳眸眯成月牙型,嫣然一笑,略有胡音的嗓音甚是勾人,「今日有一貴公子過生日,出手甚是闊綽,包下了鄙肆整整兩層的雅間……」
「哇,那得宴請多少人啊?」李商隱側目奇道。
「嗯……」胡姬眼神忽閃了下,又看向張翊均,「怕是有幾十人吧,具體的……奴也不大清楚。」胡姬說完后,便欠身略施一禮,轉而去照顧其他客人了。
張翊均在那胡姬走後,凝望著她有小半晌,心念道,此間酒肆雖大,但據張翊均入店面前的觀察,每層朝向街市的窗欞止有十一二扇,由此算來兩層雅間加起來頂多不過二十間。若真有數十人在二樓三樓飲宴,那怕是會坐得滿滿當當,開起席宴來必然喧囂不已,但是張翊均豎耳聽去,更多的嘈雜反倒來自一樓客人們的舉杯閑談。
似是注意到了張翊均的目光,那胡姬在轉身時,視線不經意地同張翊均對上,爾後便嫻熟地莞爾笑著朝這邊斂衽一禮。
莫不是多想了?
李商隱順著張翊均的目光回頭看去,又頗不解地問張翊均看見什麼了。
張翊均只是搖搖頭,打個哈哈過去,拿起一盅三勒漿給李商隱的瓷盞倒滿了酒,和聲道:「不管它,咱們先吃!」
「翊均兄,」等菜都上齊后,李商隱發自內心地嘖嘖感嘆:「義山本以為東都洛陽貴人已經夠多了,今日才算知道,和這長安兩相對比,竟相形見絀。」
張翊均應了一聲,邊接著聽李商隱對今日所見所聞的點評,邊撕了塊炙羊肉塞入口中,羊肉烤得恰到好處,遠非昨日西市那間餐攤所能比的,又就了口溫熱的醇香三勒漿,一齊沖入胃袋,甚是過癮。
卻倒是不知這等精緻的吃食他能享用多少次。
「……這裡可是長安,每一日你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風景,何況你已闊別三載呢?」
「……長安,定要有大事發生……」
張翊均心中輕嘆,自己阿爺和李德裕的話驀地相繼在腦海中迴響。然而來長安已經第二日了,儘管他並未忘記自己所肩負的使命,然而就如李商隱所說的,偌大的長安,達官貴胄遍布全城,到底該從何查起?最擅長發現線索的張翊均卻無奈地發現,自己眼下毫無線索……
除了「鬼兵」這個虛無飄渺的字眼……
「鬼兵……」思緒在張翊均腦海留下長久的迴音。
「欸,翊均兄你說什麼?」李商隱聞言一愣,他適才本正在腦中尋詞摘句,口中比對平仄,好即興吟作一首關於今日見聞的詩詞。
張翊均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不由自主地道出了聲來,正想著如何敷衍過去,酒肆內的一位客人竟湊近前來,走到李商隱那一側,手裡端著一盅綠醅酒,開口道:「二位尊駕,可否問二位一個問題?」
張翊均抬眼望去,發現此人蓄有短須,面色酡紅,想是已有些微醺,身穿一襲嶄新米色絲質常服,上綉有雅緻竹葉花紋,雪白的滾邊倒和此人的氣質相得益彰,想必也是某官宦人家子弟。
不等張翊均和李商隱有所反應,那人倒已接著道:「此家酒肆名為何?」
「記得是叫『春風度』吧……」李商隱想了下道。
「不錯,不知尊駕可知為何名為『春風度』?」顯然這人並未意識到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了。
「這簡單,此間為胡姬酒肆,」李商隱來了興緻,唇角勾起淺笑,吟起了李白的《少年行》:「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那人聽了也兩眼放光,跟著李商隱和道:「……落花踏盡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詩畢兩人相視,哈哈大笑,那人倒也毫不客氣,竟直接在張翊均的對面落座,叫店內夥計給他上一份一模一樣的吃食,爾後便自顧自地自我介紹起來:「鄙人西河段成式,適才在酒肆內問了小半圈,沒想到儘是些不讀書的紈絝子弟,連李太白的詩都不曾讀過。」
張翊均注意到,這位自來熟的段成式雖然看起來不拘小節,卻在談話中間頗知禮節,談吐遣詞甚是考究。
「西河段家……」張翊均想了想道:「敢問足下可是段荊南之子?」
段成式面有喜色,連忙端起酒盞與張翊均碰杯,「想不到這位仁兄竟知家父之名,萍水相逢,有緣有緣!」
李商隱這才知道,自己身前的這人,竟是前宰相、現任荊南節度使段文昌之子段成式,便叉手問道:「令尊既身在荊州,段兄為何會來長安?」
「嗐,」段成式一擺手道:「段某本同家父共鎮荊楚,此來長安,卻是為替好友打點些物什,過幾日便回……」
李商隱便隨口一問了句他好友是何許人也?段成式抿了口酒答道:「姓溫,名庭筠,某不出名的舉子罷了,因其父與我家乃世交,其父早亡,故而一直寄居段某家中。」
張翊均和李商隱默默地點頭,又各自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算是相互熟識了。
申正三刻。
炙羊肉早被橫掃乾淨,而段成式則喝至興頭,開始講起來各種各樣的長安的段子,先是講起萬年縣衙的秘密,說內里藏有三寶,其中兩寶人盡皆知,分別是墨寶、竹寶,唯有第三寶一直以來諱莫如深,鮮有人知云云。
后又講起上至王公貴戚的秘史,下至坊間傳說,不一而足,不過大多聽起來有添油加醋的成分。而段成式卻是講故事的高手,張翊均雖然不信,只是一邊嗑瓜子一邊在注意著時辰,卻著實把李商隱給牢牢地吸引住了,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當他講起肆虐長安的竊賊的時候。
「……不知二位可曾聽說這肆虐長安的竊賊?」
「何止聽說?」李商隱不住地點頭,「我們正是受害者!」
「據段某所知,此事乃是團伙作案!行竊不過是冰山一角,其團伙內有三十六人,各有名號,其頭領最是窮凶極惡!」段成式講的繪聲繪色,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甚至都有些眉飛色舞起來,倒是聲音越來越低沉。
「……據說其窩點在長安城外華陰邊境的一處深山洞窟中,段某聽說,洞口用尖矛插著數顆人頭,以懾行人,其團伙殺人越貨,無所不為!」
酒肆外遠遠地傳來鼓聲陣陣,張翊均知是到了酉初時分,便默默起身,在李商隱和段成式疑惑的目光中留下三人的飯錢。
「仁兄……這是?」
「呃……翊均兄,這是何意?」
「某還有些要事,十六郎可以租一匹快馬回光德坊。」張翊均拱手致歉,爾後便移步離席,徑直往酒肆店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