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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恐有大謀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酉正。

  長安,萬年縣,某處。

  梁唐臣將暗室閘門推開后,內里微弱的燭光便透了過來,張翊均熄掉了火摺子,徑直邁步而入。梁唐臣和幾名護衛便立在門內側,將閘門鎖緊。

  五年前,張翊均同潁王相識,由於皆是同道中人,學從符籙派,很快便熟絡起來,被闢為幕僚從事,實則並無細務。

  而數日前往長安的路上,張翊均曾經在腦中推演過無數種與潁王久別重逢的場景,就連自己要說些什麼都早已想好。

  然而……當張翊均再一次看見那自己往昔再熟悉不過的面龐后,竟心中恍惚,一時語塞,連叉手都忘了,只是垂手恭立著,輕輕道了聲:「殿下……」

  潁王李瀍身披月白道袍、盤腿靜坐在暗室廳堂內被陰影籠罩的角落處,雖然從張翊均的位置並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但是從他過了整整一息的工夫才緩緩起身,雙手撣了撣道袍上沾染的灰塵,兩眼始終目不轉睛地望著張翊均的表現來看,潁王恐怕要遠比張翊均更為吃驚。

  「翊均……」

  李瀍移步從暗室角落走來,面色看上去倒波瀾不驚,語聲也不似以往那般洪亮。

  張翊均正要屈膝一拜,卻為李瀍制止。

  李瀍心中泛起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正想挨個向張翊均拋出,卻又連忙搖搖頭,開始上下細細打量了下張翊均的身形足有半晌,才恢復了以往的神色和語調,開口道:「蜀地食不對味?怎見你比三年前還清瘦幾許?」

  張翊均則將目光凝在潁王最近因為辟穀而有些消瘦的手腕,微抬了抬下巴,似是在指給潁王看。而李瀍也意識到張翊均的意思,便用袍袖遮了遮。兩人隨後會意地相視一笑。

  「近來辟穀(不食五穀雜糧),昨日算是破戒了。」

  「十六宅宴。」

  「不錯……」潁王笑著道,爾後執著張翊均的手,延至暗室正中央的一張矮方木幾前,兩人相對而坐。

  這間暗室有十步見方,還算寬敞,中有四根立柱,幾盞火燭已足以將室內除卻四個角落外的地方照亮。在東側牆面上繪有五方帝君朝謁圖,部分畫漆已因潮濕的地下浸濡得不成樣子,難以辨認。壁畫前,立有一尊玄天真武大帝坐像,色彩大部已失,徒留一雙眼眸仍殘留著黑漆。

  簡短的寒暄過後,張翊均這才將自己從西川來長安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從維州暗樁司馬朱的被害,到維州歸降后的成都府內的博弈,以及李植的供狀,大明宮最終命令歸還維州與吐蕃的詔書,還有最終捕獲帥府暗樁的全過程。

  潁王聽得聚精會神,時而露出驚詫之色,時而咬肌有些憤恨地抽動,時而眉目舒展。

  「那維州詔命,某前月也有所耳聞……」潁王靜靜地聽完后,無奈地搖搖頭道:「彼時朝中對於歸還城池議論紛紛,牛黨把持朝政,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此是為打壓老師,以私害公。」潁王說到這兒,頓了頓,似有欲言又止。

  張翊均敏銳地察覺到潁王這番停頓意味著什麼,便欠身問道:「明眼人如此看,那殿下呢?」

  「然而……」李瀍看了張翊均一眼,又接著望向木几上燃著的蠟燭,蠟油已流的滿燈盞都是,「然而聽坊間傳聞,此事恐怕仍有別的勢力叉手……」

  「別的勢力?」張翊均不解道,他先前始終以為,維州事最終的結局是由牛黨一手炮製的。

  潁王微微點頭,不過從他的表情能看出來,他對自己要說的也沒有很自信:「有一次,宮中道士趙歸真來府上講道,某隻是無意間聽得,似乎最終讓聖人下定決心,歸還維州的,是尚書省論對時一個人的眼神。其人並非牛黨,亦非老師親厚之人。」

  「莫不是閹黨?」

  「那更不可能!」昨日王守澄來傳口諭背後的隱情仍緊緊縈繞在李瀍思緒中,揮之不去,因此便脫口而出地否認。

  張翊均細忖了片刻,不管此人是何等勢力,維州事此刻已經塵埃落定,維州城已然被歸還吐蕃人,悉怛謀和那三百餘吐蕃降卒也盡皆被殺,而今再討論維州事背後的隱情,也已無濟於事。

  倒是西川暗樁所牽涉的勢力,在張翊均看來,怕是更為兇險和棘手。

  「殿下可曾涉獵玄怪傳奇?」

  李瀍不由一愣,玄怪傳奇?心道張翊均怎麼去了趟西川連思維都變得跳躍了。

  「不曾,為何?」

  「那帥府暗樁,臨自戕前向翊均說了一道線索,這才是翊均為何從西川返回長安的根本原由……」張翊均雙臂扶案,一字一頓地沉聲道:「那人說的是『鬼兵將至,你們誰都阻止不了』……」

  火燭搖曳了幾下,潁王亦半晌未吭聲。

  「『鬼兵將至』?此言何意?」李瀍有些狐疑地問。

  「臣也想知道,故而得返長安!」

  「這又和玄怪傳奇有何關係?」

  「為臣僅是聽李公說起,李公曾於某篇玄怪傳奇中見到此語,不過卻不知為何名。」

  「翊均……」李瀍眼神將信將疑,沉吟良晌。

  對潁王而言,張翊均已三年未歸,怕是不知,如今朝堂之複雜多變,暗流涌動,要遠比他口中略顯虛無縹緲的「鬼兵」更為兇險。

  而朝中牛黨把持朝政,對同李德裕親厚之人儘是打壓,潁王亦心憂身在西川的恩師遭人暗算,故而當初許張翊均往西川闢為幕僚。

  不過李瀍卻也認為,張翊均如此抉擇,應當自有緣由,便讓張翊均詳述。

  張翊均叉手解釋道:「殿下細想,能埋于帥府的暗樁,定然背有大樹,觀其所為,並非牛黨。然而其勢力怕是絕不居牛黨之下,李公與翊均皆認為,此『鬼兵將至』一詞的背後,恐有大謀!」

  李瀍聽了,不禁眉頭微蹙。暗室中亦隨著張翊均言訖陷入了沉默,潁王無言思忖良久,默默點頭。

  「某彼時雖不在場,但……」潁王面色仍有些怔忡,若有所思道:「但依你所言,若真有大謀,又能埋暗樁於老師帥府,恐怕絕非朝中金紫(三品)以下所能為,其必位高權重……」

  「殿下可有何線索?」

  「此事某也是首次從你口中得知,且須些時日察訪,」潁王輕輕搖頭,不知為何,他心中隱隱有種感覺,似乎張翊均口中所述之事,與如今朝中的暗影重重有某種微妙的關聯,但還不敢確定。便須臾又頗為擔心地叮囑道:「不過你若真要下決心追查下去,務必當心,這裡可是長安,天子腳下,要遠比成都府複雜得多!」

  張翊均抬手唱「喏」。

  潁王本還想說些什麼,卻話至嘴邊,像剛想起什麼似的淺笑道:「說到線索……何不往平康坊,問問那『熟人』?」

  平康坊是長安最為著名的煙花柳巷,內中並不僅僅全是青樓紅倌,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佔據了太半。來往此地的恩客上至世家貴胄,下至平民百姓。因此在成為長安的風花雪月、天香國色之都的同時,卻也是長安幾乎所有流言蜚語的聚集地,無數坊間傳聞,皆是從此間坊里傳出的。

  然而張翊均卻像是顧慮什麼似的連連搖頭,態度甚至有些急切地道:「不合適不合適……」

  李瀍如何不知張翊均這般反應的緣由——因為那「熟人「罷了。

  然而李瀍卻像是找到了樂子似的望著張翊均的表情,打趣道:「有何不合適的?你走這三載,璇璣早已成了南曲清鳳閣的頭牌,她每日交結客人盡皆是權貴富豪,或許她真的知道些什麼亦未可知呢?」

  張翊均容色有些勉強,這名叫璇璣的女子是平康坊南曲清鳳閣的清倌,自從年少出教坊便入了樂籍,因為五年前的一些小事,同張翊均和李瀍相識,至於為何張翊均對於去平康坊有些抵觸,不消多細膩的觀察,李瀍也心知肚明。

  潁王又開玩笑般探了探身,道:「小王上次往平康里,便偶遇了璇璣,她可沒少旁敲側擊地探聽你的去向,這次你難得來了趟長安,何不去打聲招呼?」

  潁王見張翊均並不想就此回話,便哂笑著移開視線,望了望身側,撇開話題道:「往後可直來王府,此處畢竟地處暗渠,只有事出緊急前來便好,不宜常用……」

  李瀍話音未落,閘門外突然有了「悉悉索索」的聲響,張翊均立時警覺地起身回視。

  「你進來時可將暗渠關上了?!」潁王忙低聲問道。

  「絕對關上了!」

  然而方才閘門外的聲響卻是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一時間暗室內鴉雀無聲,門外雖然又歸於沉寂,然而無論潁王還是張翊均、梁唐臣和護衛,都心懸一線,屏息凝神。

  倘若有人發現此間暗渠直通潁王府,那便有坐實私交朝臣重罪之險!

  立在閘門內的梁唐臣用極慢的動作悄悄抽出橫刀,爾後用眼神示意,門側的金甲護衛便有些戰戰兢兢地將閘門緩緩開啟,生怕下一彈指后,閘門外便會射入飛蝗般的弩箭。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立在閘門前的,只是一手無寸鐵的青衣少年。

  「啊翊均……兄?」

  李商隱本要叫張翊均的名字,卻在看到閘門前全副武裝,手執刀兵的金甲衛士后,不禁目瞪口呆,末了的語調也不由自主地拐了個彎,聽起來竟有些滑稽。

  看到李商隱的那一刻,張翊均臉上滿是驚詫。

  梁唐臣大吼道:「給俺擒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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