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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籌莫展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亥初。

  長安,萬年縣,興寧坊。

  張翊均和李商隱鑽出暗渠,離開興寧坊時,時辰已至戌末,夜空似浸染著濃濃的雲墨,不見月光,長安各坊內早已宵禁,方入冬的長安夜裡已有些鑽心的冷。

  出坊路上,他們運氣不佳,竟然連續遇上了兩次金吾衛卒的盤問。

  長安城同成都府、太原府一樣,每日自戌至次日辰時,便是宵禁,若無要事憑證,貿然在街巷上走,被巡夜的金吾衛抓住便要著實挨三十板子。幸虧張翊均身佩有十六宅印綬,不然即便免了打,今晚也別想回家歇著了。

  兩人出了興寧坊,便沿著來時的通化門大街轉入啟夏門大街,沿著坊牆向南步行。

  一向健談的李商隱自離開暗渠后難得地言語寥寥,似有心事,細眉微蹙,同張翊均並肩無言良久。張翊均也不勉強,因為他心知,適才那一個時辰向李商隱講述的信息量,已遠遠夠李商隱消化的了。

  倒是這一整日遊玩下來,又是毫無線索的一天。張翊均本以為在潁王處能獲得些不為人知的訊息,然而卻事與願違。張翊均不由心嘆道,若是「鬼兵」真有大謀,定於明日甚至是今晚便舉事,那他先前的所有努力,便將全部付諸東流。

  「鬼兵」這一虛無縹緲的代名詞,好似一柄長劍高懸,讓他久久心神不寧。

  「翊均兄……」長久的沉寂過後,李商隱終於開口了,「可否問個問題?」

  張翊均聞言一愣,李商隱今晨問自己問題都是直接開口,何時開始這般正式了?

  「問吧。」

  「適才翊均兄所述,無論是『鬼兵』、西川、維州……可句句屬實?」

  李商隱的語聲略約有些發抖,讓張翊均不禁想婉言安慰,不過他想了半晌,卻想不出合適的語句,心裡倒覺得自己方才將此事告與這年歲未冠的少年是不是太過貿然了。

  「是真的……」張翊均扭頭望向李商隱,卻覺得有些異樣。

  李商隱臉上的表情和他想的有些……不太一樣。

  只見李商隱兩眼放光,俊俏的臉上竟顯露出一絲興奮的神色,好像久旱逢甘露一般,而他之後說的話更讓張翊均大跌眼鏡。

  「善甚!善甚!」

  李商隱有些躍躍欲試的勁頭,步速竟也不自覺地快了些許,須臾便跑到了張翊均前頭,「若是捉住賊人,便是建功之舉,必然成名京師,此次科考中第怕是手到擒來,吏部貢舉更是小菜一碟,往後義山便可以綬官平步青雲了!」

  如果是今晨讓張翊均聽到李商隱這番話,他恐怕只會笑笑了之,然而經過了在暗渠內的那場風波,以及張翊均後來對李商隱繪聲繪色的講述后,李商隱竟是這般反應,張翊均此刻心裡也半是驚奇,半有疑竇。

  「十六郎,」張翊均打斷李商隱早已飄到九霄雲外的思緒,「你說得都不錯……只是這第一步,捉住賊人,談何容易?」

  「不是會有殿下相助嗎?」

  「此事殿下眼下不便插手,我們暫時只能靠我們自己……」張翊均澆起冷水。

  「那……」李商隱又細想片刻,道:「翊均兄想必已有些線索?」

  張翊均攤了攤手,又給李商隱澆了盆冷水,「一籌莫展。」

  「啊這……」李商隱聽完這話,神色泛起些難掩的訕然。

  幾句下來,張翊均倒覺得內心的緊迫和焦慮感弱了些許,唇角竟也難得地勾起了淺笑,或許有這未冠少年在側,真會有什麼意外發現也說不定……

  這樣想著,張翊均也加快了些步速,向李商隱道:「該右轉了……」

  子初。

  等到他們二人再次回到光德坊家宅,街巷裡已傳來了二更鼓聲,漫長一日終了。李商隱已經哈欠連天,而管家張錫隨後便迎了出來,朝張翊均和李商隱躬身施禮。

  「阿翁?」張翊均本以為府上下人都已睡了,因此面有驚訝,「怎麼這個時辰了還醒著?」

  「哎哎,這不是小郎君和十六郎還沒回來嗎,還早還早,老夫還不困呢……」

  張錫憨厚地笑了,爾後便向內側過身去,引著張翊均和李商隱進了二門。張翊均想臨歇息前再往馬廄看看「颯玉騅」,便讓李商隱和張錫先回房休息了。

  張府的馬廄很是寬大,佔據了後園小半截側院牆,張翊均曾聽阿姊講起過,阿爺年輕時酷愛馬匹,因此曾在此處豢養了數匹名馬,不過後來阿娘過世後幾年,阿爺竟也似換了個人,連最愛的馬也都贈予了他人,只一心沉湎於購置別業,飲宴遊獵。

  廄房同另一側的幾間藏書房相隔園中池塘而望。眼下深夜,張翊均便提著燈籠邁進了後園,颯玉騅睡覺一向很輕,看見張翊均后,便用前蹄踏了踏地面,又打了個響鼻。

  張翊均像往常一樣帶著蘋果和一把乾草,颯玉騅正吃得起勁,張翊均轉神注意到,另一側的藏書房似乎仍燃著火燭。

  誰忘記熄了?

  張翊均將蘋果和乾草放進食槽內,拍了拍颯玉騅的脖頸,便向藏書房走去。

  藏書房裡整整一面牆前儘是書櫃,內里的書據說大多是張翊均祖父張鎰擔任宰相時收藏的,有些甚至是絕版。張父平日里,會在午後隨機抽出一本書,坐於案幾前,伴淡酒讀上一個時辰。

  張翊均循光望去,發現果然是那張案几上的火燭未熄,便提著燈籠走了過去。

  案几上堆滿了宣紙文書,還有拓好的信封,上面已寫明是要送往東都洛陽的。張翊均想起來,父親昨日曾提起過洛陽一處宅院有了買家的事情。信紙一側還放有疊堆起來的幾簿書,有《長慶官章錄》、《韓昌黎文集》、《元和郡縣圖志》等等。

  張翊均正要吹熄火燭,身後傳來的開門聲卻將他嚇了一大跳。

  「均兒?」張父正提著紙籠燈,立在藏書房門口,而後緩步進來。

  「阿爺……您還沒睡?」

  「忘了熄火燭了,我都躺下了,這才想起來。」張父打了個哈欠,走到案幾跟前道:「均兒去睡吧,不早了,這邊為父再收拾下。」

  張翊均看自己父親的確身著睡衣,也沒戴襆頭,便向父親微微欠身一禮,道聲晚安後退了出去。

  張父目送著自己兒子步出後園,便吹熄了火燭,將桌上的其中一簿書放入懷中,繼而緩步離開。

  十月辛巳,寅正。

  長安,大明宮,紫宸殿。

  今天是上早朝常參的日子。所謂常參,是為在京的文武五品以上往紫宸殿御前議事,儀式禮節均可從簡,乃是真正的行政日。

  天還未亮天子便已起身,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已在宮女的伺候下梳洗、熏香、更衣。

  五更已到,在皇宮正門城樓上的鼓點的信號下,長安一百零八坊的坊門都已打開,想必此時諸位大臣已經乘轎出發前往丹鳳門外,等待大明宮丹鳳門開啟,而後步行穿過含元殿和宣政殿至內朝紫宸殿上朝議事。

  一個當值的綠袍宦官見天子梳洗熏香完畢,匆匆小跑到一個半身高的烏漆紅木櫃前,打開頂上的櫃蓋,裡面是昨夜剛剛換進去的兩大塊凍得硬邦邦的冰塊,是從去歲臘月便貯存在大明宮蓬萊湖附近的冰窖里的。紅木櫃結實厚重,即使早已入夏,裡面的冰塊依然可以保存至少兩日才需更換,而去歲冬月的兩場大雪,讓冰窖里貯存的冰塊足夠用到秋分。

  天子已由宮女紮好了發冠,身穿已澣洗過一遍的赤金色常服,閉目將雙手手心放於冰塊上,須臾又換成手背。而後便將帶著襲襲涼意的雙手貼面,示意當值宦官關上冰櫃。

  天子閉目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便示意宮人拿來鑲玉襆頭,鄭重地戴上並系好。天子不經意似的問了問當值宦官:「今日早膳是什麼?」

  當值宦官三十齣頭,面部扁平,眉毛稀少。可能略有緊張,也可能是許久未曾開口,一時說話磕磕巴巴,彎腰低頭叉手道:「回……回大家,奴適……適才看御膳房呈上來了,是玉尖米面配清風飯,也是聽大家的吩咐才一切從簡的。」

  「玉尖米面」狀似包子,外皮用上好的白面蒸的晶瑩剔透,大小整個入口剛剛好。所有的包子都是九個褶,取神聖吉祥之意。收口處綴著魚露。內里的餡料頗為講究,用消熊棧鹿為餡。熊之極肥者曰「消」,鹿之精養者曰「棧」。由是肥而不膩,用作早膳最為合適。

  而「清風飯」則是夏晨消暑良品,由水晶飯、龍眼粉、龍腦末、牛酪漿調和兩個時辰熬制而成。而後還須浸入盛滿甘泉的金提缸,待冷卻後方可上呈御用。

  「嗯,吾用早膳向來不多,為了排場大可不必。」天子看了看早膳菜品,點點頭道,而後又問當值宦官:「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家,小奴姓馬,名……名元贄,太和二年入宮的。」

  「馬元贄。」天子喃喃道,「好名字。」

  馬元贄受寵若驚,慌忙伏身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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