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劍指穆氏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申初三刻。
長安,萬年縣,靖安坊,李相府。
親事立馬看出來家主心裡已有了主意,便會意一笑:「都是阿郎思考得周全,算到了這一招!」
李宗閔十指交迭,對親事的奉承沒什麼反應。他高居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早就練就了毒辣狠絕的眼光和手段,來自同僚下屬的誇讚他更是聽得兩耳生繭。他的人生準則總結起來只有三條:敵者無常,友者有時,非友即敵。這三句話實則出自武周朝酷吏——來俊臣所作的,雖廣為官場所唾棄,但正是憑此三點,李宗閔才得以擊敗李德裕,位極人臣,居相位近兩載不倒。
「對了,」李宗閔坐直身子,忽而想起來道:「聽說前個時辰善和里遭了火災?」
「正是,所幸被焚的是一處去歲便被虞部定下要拆除的廢祆祠,」親事拱手道:「彼時坊內恰巧有一火不良人行至近前,行動及時,火勢已被控制住了……」
「去歲?」李宗閔一下抓住了疑點,腦門的褶皺深嵌入前額,喃喃自語道:「為何去歲定下要拆除的祆祠到現在還未動工,竟然還會失火?」
此事親事也不清楚,李宗閔先將此事放下,接著問道:「百姓傷亡、坊內受損如何?」
「呃……」親事抬了抬手:「百姓倒是無虞,不過倒是在火場發現了十幾具焦屍,經鑒定,似乎是守捉郎……」
「守捉郎?」李宗閔眉間的細紋變深了:「他們為何會在廢祆祠?」
「奴也不太清楚,據說並非死於火災,而是被鈍器所殺……」親事想了片刻,眼珠一轉道:「要不……奴稍候派人去問一問長安縣令,讓他細查一番?」
「先不要……」李宗閔擺了擺手,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廢祆祠失火背後有些文章,而且怕是大文章。失火死人倒都在其次,畢竟百姓的傷亡對這位宰相而言無關痛癢。眼下最好先不宜動,息事寧人,免得節外生枝。倒是如何反手從此事中榨出些好處來,才是關鍵!
宰相眼前一亮,有了!
「善和里緊鄰皇城,也是幸虧火勢被控制住了,不然擴散至宮城,禍事可就大了……」李宗閔言語稍頓,諱莫如深道:「發生這等事,又有無辜百姓殞命受難,京兆尹怕是難辭其咎吧?」
親事思忖俄頃。
新任京兆尹是王璠,而王璠則是穆慶臣所拔擢。親事心下即刻會意,其實話題一直未變,阿郎表面在提京兆尹王璠,實則仍是在劍指穆慶臣!
「阿郎的意思……」親事向家主拱了拱手:「是想藉此火情,讓吏部行個文書,敲打王璠一下?」
「話不能這麼說,」李宗閔呵呵一笑,兩頰的褶皺掩蓋住些嘴角的狡黠:「王璠此人吾素知之,不過是個逐利小人罷了,眼下尚書右丞之位空缺,又是肥差,將他調任一下便好。王璠資歷老,又是這新秀穆氏所提拔,聖人絕不會有所顧慮……」
親事眼中泛出敬佩之色,此計甚佳。穆慶臣雖官升宰輔,卻仍身兼拜相前的尚書左丞之位。
讓王璠調任尚書右丞,表面上一則讓王璠同穆慶臣關係更為緊密,是人情之舉,外人絕不會指摘;二則又可藉此賣給王璠一個人情,且暗地裡向王璠傳遞個信息:當今執政的可還是阿郎與牛相,莫要因為穆慶臣的出現便認為朝堂要變天;同時還可將京兆尹這個重要職位再次空下來,穆慶臣只能吃個啞巴虧。
「那……要不要讓楊虞卿即刻進言聖人?」
「不妥!」李宗閔搖搖頭,調換了下坐姿,他沉吟片刻揣摩道:「聖人既拔擢此無朋無黨的穆氏為宰執,雖然表面不曾有所表示,但此必為患黨爭之舉。因此……進言之人必不可為牛相與吾所親厚者……」
「……你去安排一下,派個得力的下人去靖恭坊,捎話給李固言,此人是元和七年的狀元,與吾等具為科舉出身,是吾親手拔擢為正五品給事中;他又與李德裕同宗,由他進言,聖人必無所慮!」
李宗閔這番話說完,親事恍然頓悟,連忙向家主唱了聲喏,「那小子這就派人去知會李固言……」親事說完正要退下去辦,卻忽而被李宗閔叫住道:「另外,稍候半刻備車,吾要親往火場勘察一番……」
「喏!」
親事走後,李宗閔讓陪侍婢女都退下,他從交椅上緩緩起身,閑步走到這退室內東側的一處隔間里。
這處隔間雖小,但除卻側壁外皆為高聳的書櫃書架,其上擺滿了近十載的各地度支鹽鐵進奏、呈報的拓本,詳略不居官府公廨之下。李宗閔拜相后的一些進奏呈報,甚至記載得比正品還要詳盡。
隔間的側壁高懸了一張元和年大唐全圖,長寬皆有丈許,幾乎覆蓋了半張牆。其上大唐四十八藩鎮、二百一十五州府盡皆在列,諸水文關隘,亦有所注,可謂極盡其詳。
說來諷刺,這圖志乃是已故元和朝宰相、趙國公李吉甫所制,亦即現任西川節度使李德裕的父親。李宗閔無數次想將此圖卸下,無奈實在難尋替代品,只得憑此將就,平日里他也不往這退室,遂眼不見心不煩。
李宗閔負手在身,在全圖上注目良晌,最終目光凝在了河東道境內的一座州府上,圖志上標註為韓州。
「韓州……」
李宗閔口中不由自主地輕念了下,一雙瑞鳳眼細眯片刻,忽而走到隔間最西側的一架書櫃前,借著隔間內燭火光亮,在滿櫃的度支文簿間翻了一陣,翻出一本當今河東節度使柳公綽去歲所進奏的呈報,裡面果真在最末找到了韓州下轄各縣的度支細則。
一陣穿堂風吹入退室,隔間內燃著的燭火一陣搖曳。李宗閔垂目詳讀度支文簿有十息的光景,才默默地將文簿合上,放歸原位,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戌初,某處。
張翊均的意識悠悠醒轉,他緩緩睜開灌鉛似的眼瞼,卻驚訝地發現似與適才閉目無甚差別,他眼睛閉了又睜,仍是如此。而且眼皮前似乎敷了些黏糊糊的東西,還有些火辣辣的。
怎麼回事?
自己現在何處?
現在幾時了?
張翊均重拾起來些昏厥前的記憶,他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卻發覺喉嚨好似灼燒般地劇痛,只能沙啞地發出些音節。
「翊均兄?你醒了?」
這是……李商隱?
「你先別動,你眼睛上敷了藥膏,纏了繃帶……」李商隱接著道:「方才錫伯說了,翊均兄需要靜養兩日才行!」
李商隱方才的語聲中帶著些關切,不過卻沒有心焦之感。這樣看來自己應當傷得並沒有那麼嚴重,估計只是些灼傷吧,張翊均心忖道。不過靜養整整兩日?他可等不起……換言之,亂黨可不會等他……
「……殿下呢?」張翊均其實想說的不單如此,但他說出這三個字實際上已經有些費力了。
「安心,殿下回十六宅了。」李商隱的聲音從身側傳來,「正是潁王殿下和幾個不良人將翊均兄送回來的,殿下一直待到臨近宵禁才回十六宅……」
看來現在已經至少戌時了……
「睡吧。等翊均兄醒來,義山再將今日見聞一併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