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不仁不義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酉正三刻。
長安,萬年縣,勝業坊,蓮香閣。
「哎呦……」
許是由於飲酒稍過,王璠只覺下腹一陣脹痛。
偏偏在這個時候?
王璠很是無奈,有些在意地瞅了眼許康佐手中的堂帖,但他肚子里一陣陣地翻江倒海。人有內急,不去不行。他忙向許康佐略一拱手道:「璠欲往登東片刻,須臾即還,許學士見諒、見諒!」
登東乃是如廁的雅稱,許康佐自然不會多說什麼,馬上表示讓王璠自便,他在此靜候便是。
王璠走後,許康佐這才將這份帛帖小心翼翼地延展開來,從這帛帖所用的錦帛制式及厚度,他已然猜出來此物絕非尋常物什。想是中書省或是尚書省簽書的堂帖之類,按例是不得帶出宮中的。
如果說許康佐討來此堂帖只是好奇,想再拿捏住針對穆慶臣的一個把柄。但當他真的望見這堂帖上的筆觸后,登時大驚失色。讓他忍不住四下張望了片刻,生怕有人在暗中看到似的。
天子手詔?!
這、這寫的……謀誅奸豎,這不就是在說王守澄王將軍嗎?
完了,完了……
這下老夫也是知情者了,這、這可怎麼辦?許康佐渾身打了個寒戰,他已然有些後悔,失措不已,托著堂帖的手掌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本以為拿到的會是穆慶臣的把柄,卻不想拿到了顆炸雷。雖然是自己要求的,但王璠那小子,居然真就這麼堂而皇之地給自己看了此物!
怎麼辦?佯裝沒看到?
那怎麼可能?王璠這傢伙自然清楚都給誰看過。況且見王璠這麼輕易就將堂帖給自己看,想必是藏不住什麼秘密的,泄露是早晚的事,屆時此事若是為北司所知,他們必然會審出來自己亦為知情者,那自己知情不報,可是赤族之禍啊!
許康佐額前凝滿細汗,雞皮疙瘩一陣接一陣地冒出來。他本想投機取巧一番,搞到些穆慶臣的黑料出來,結果現在倒好,還把自己也一併饒了進去。
真沒法子了?
許康佐又垂目細讀了一番,腦中忽然冒出一個瘋狂的想法:
既然早晚都會被王璠泄露,何不直接……
許康佐又看了眼雅間緊閉的門扉,定了定神,手指不再顫抖。他立刻起身,在雅間內左右尋覓了一番,終於從雅間東側的抽屜內尋得幾張宣紙,他比照著堂帖對疊一裁,爾後從腰間蹀躞筆囊中取出一桿狼毫,筆囊內盛淡墨,毋需現場研墨便可書寫。如此準備停當后,許康佐正欲提筆,卻又猶豫良晌。
許康佐的白眉疊起,口中長嘆一聲,朝向城南的方向抄手一拜。老翰林好似剛剛做了個極為困難的決定似的,從牙關間擠出來一句近乎耳語的話:
「事已至此……穆相公,這、這可真非老身不仁不義吶,實是你不顧同僚之誼在先啊!不然……何至於此?」
說罷此言,許康佐像是說服了自己,便依照堂帖字跡,在空白宣紙上奮筆疾書了起來。
次日,十月丙戌,戌正。
長安,長安縣,昌明坊。
長安城布局北密南疏,雖然城南諸坊佔地往往要較城北諸坊寬廣,然而此處坊內車轍稀少,在坊牆牆根處還冒著些雜草。這附近住戶明顯不多,內中也沒有什麼商業可言,自然無利可圖,因而連盤踞長安城的幫派都瞧不上來這裡攪鬧,頂多在此置辦幾間宅子做落腳。昌明坊又位於長安縣、萬年縣交界處,因此兩縣也很少派鋪兵來此巡防,一入深夜,鋪兵一撤,此處便是法外之地。
若宇文鼎密信屬實,那此間確實是絕佳的接頭之處……
由於並不清楚宇文鼎密信中所述的接頭地點是哪一間宅邸,自從昨日稍稍來此探查一番后,張翊均已鎖定了幾處可能的位置。好在這幾處宅邸都聚於東南坊角,被一大片光禿禿的槐木林掩住,伏於樹梢,盯梢起來極為便當。
「翊均兄,這都一更了,」李商隱將手插到袖籠里搓著,今日長安陡然降溫,入了深夜還著實有些冷颼颼的,他聲音稍微大了些:「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噓……」張翊均將食指放於唇前示意噤聲,他們所在的這棵槐木有數抱之粗,但距離東南隅的那片宅邸很近,他可不想暴露位置。
李商隱呼出一股白汽,撇撇嘴道:「義山翊均兄你大可放心,倒是睡著的這位公子別把我們都拖累了就謝天謝地了……」說完不禁瞥向身後,王晏灼正斜靠著槐木枝幹酣睡不止,嘴角甚至都淌出來了口水。
說來也巧,張翊均和李商隱彼時正準備從光德坊動身,也不知王晏灼從哪兒得知的張府的地址,竟不請自來,還帶了十數名家丁說要相助一臂之力——當然最後那群家丁都被遣回去了。
「話說回來,翊均兄你為何要帶上他?莫不會節外生枝?」李商隱不解道,他一直以來都儘力不將案情透露與外人,為何張翊均反倒對王晏灼破例了?
張翊均扶著枝幹,直起腰身,活動了幾下僵硬的脖頸,淡淡道:「現在亂黨之謀已然收官在即,我們須用上一切能用到的助力……」
「收官在即?!」李商隱大驚,他早知道此日會到來,但沒想到這麼快。
「嗯……」張翊均點了點頭,自從柏夔放火燒了廢祆祠后,張翊均便有這種感覺。後來昨日何俅獲罪,御史台那邊安安靜靜,彷彿宇文鼎並不在意自己暗樁的死活一般。
這便說明,保密工作對於亂黨而言已然不是重中之重,亂黨舉事之日已然很近了……
而且御史大夫宇文鼎的參與,很有可能不是個例,或許在廟堂之上,還有其他命官的參與。
坊內很是寂靜,因而稍有聲響都聽得極為清晰。張翊均忽地豎起耳朵,站起身子,盡目眺望坊北方向。在他的視線盡頭,正從中心十字大街由坊門急促駛來一襲車駕。車夫在木輅前提了盞燈籠,遠遠望過去,分外醒目。
這是一襲單匹木輅,雖然制式亦是平民百姓所能乘坐的,但是宵禁以後能夠在坊內出行的車駕,裡面坐著的人絕不可能是平民百姓。況且這昌明坊過於荒涼,一整日下來可能一襲車駕都不會有,何況深夜來此的呢?
「來了來了!」
這聲音並非張李二人所發……
李商隱回身看去,王晏灼竟不知從什麼時候醒了過來。方才他那一聲嚇了李商隱一跳。而且再看這王家公子的神情,那表情與其說是緊張,毋寧說是興奮,倒讓李商隱回想起初識張翊均和潁王殿下時的自己。
「噤聲!」
王晏灼點點頭,摸出一小片薄荷葉,權作提神,塞入口中,大嚼特嚼。
那襲木輅在第三處十字街向東側一拐,徑直向昌明坊深處駛去。
「跟上!」眼見著木輅要駛往視覺盲點處,為免跟丟,張翊均言簡意賅,他又確認了一下後方並無其餘車駕或是行人,便率先敏捷地從槐樹上滑了下去。
王晏灼緊隨其後,李商隱在下去的時候稍稍花了點時間,所幸並未耽擱太久,他們三人壓著步子趕到那條十字街,沿著寬街徑直向東而去,剛好注意到那襲車駕緩緩停在了一處沿街的園門前。
三人迅速找到一處支在巷角的無人窩棚,此處堆有焦柴,可掩人耳目;且向東稍稍有個緩坡下去,探頭出去,則可將那園門光景一覽無餘。
這一大片位於坊角的宅邸群大多是由昔日貞觀年間訪唐的日南王所起宅院改建而來,由於佔地甚廣,被分割成數座宅院,無奈此處昌明坊位置太偏,也沒什麼人來此居住,便荒廢了下來。
院內似乎黑逡逡的,看不到內里有什麼火光透出來。木輅停穩當后,車駕內隨後下來一人,其人身著紫袍,步履穩健。
『真是宇文鼎……』張翊均心道,那高大的身材和走路的姿態,張翊均一看便知。
宇文鼎在門扉上輕叩了三下。看起來頗為無序的叩門,實則有著既定的規律。門扉不過一息的工夫便由內而開,放宇文鼎快步閃入。那木輅見主人已入宅院,不敢久留,隨後便調轉馬頭,沿著來時的路徑直返回。
王晏灼將嚼爛的薄荷葉吐出,言語有些興奮道:「這牆頭不高,何不翻牆而入,一探究竟?」他自幼習武,翻上跳下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說罷王晏灼便拊掌躍躍欲試起來。
「虛實不明,不要輕舉妄動!」李商隱撇撇嘴責備道,他開始理解當初張翊均見自己孟浪時的心情。
王晏灼有些失望:「那現在怎麼辦?」
「咦?」張翊均目光忽而望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李商隱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竟又來了一襲車駕,不過這車駕是一襲雙轅車,非著銀魚袋者不得乘坐。
這麼大張旗鼓?這又會是誰?
車夫將雙轅車緩緩停在了那園門前十步許的位置,車夫手裡提著一盞黃紙籠燈,從駕前跳下,隨後那車駕布簾便被緩緩撩開。
車駕內出來的是一名身著青袍的老者,步履稍有蹣跚,是個陌生面孔……張翊均和李商隱都沖著那邊凝目半晌,沒認出來這是誰。
這時,王晏灼卻突然從旁驚呼一聲:「是那個死老頭,他來這邊幹什麼?」
「王公子莫非認識?」
王晏灼不屑地朝車駕的方向一點下巴,又往口中塞了片薄荷葉,冷哼一聲:「這是當朝翰林學士,許康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