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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凜冬之夜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子正二刻。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此人特意在「鬼兵」二字上加重了幾分語氣,但他毋需強調也足以讓張翊均胸中一悸。而對方卻笑意盈盈,似乎很是欣賞張翊均略顯驚愕的神情。

  「足下到底是誰?」

  「安守約,剛剛不是說了嘛……」安守約神色慵懶地重複道:「怎麼?我們一言為定?尊駕告訴安某許康佐的生死,某來挑一個訊息權作交換?如何?」

  張翊均默然不語,現在讓他暗暗心驚的,是同在調查鬼兵亂黨的另一股勢力。

  是官府嗎?

  絕無可能……

  那會是誰?為何自己先前追查時,這股勢力從未顯山露水,而是選擇在這個時刻主動同自己接觸呢?

  對方等了半晌,見張翊均沒有回應,便收斂笑容,慵懶地將側腹貼在橋邊,胳膊肘支在石欄上,目光順著水渠向北眺望,天邊的夜空同頭頂一樣陰雲密布,不見月華,因而永安渠水盡頭也是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某適才親眼見醫館的油幢牛車從許府出來,卻直直並未往坊內醫館,而是出了坊門,徑直往北而去。考慮到宅邸內那麼多的縣兵,怕是將人送往萬年縣衙府了吧……」安守約將腦袋一轉,深邃的褐色眼眸同張翊均對視,「此計甚佳,想必出自尊駕之手吧。」

  張翊均舔了舔乾涸的嘴唇,猛然意識到,對方恰恰是在用他自己最擅長的方式,將話題一點點帶入對方預設的戰場,繼而再引導自己說出他所想要的訊息。這人的心思縝密,隱跡匿蹤的能力,絲毫不在自己之下,甚至還有過之!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而且他不明白,這自稱安守約的漢胡混血,既然同自己一樣在追查亂黨所謀,為何竟會是這般神情輕鬆至極,言語不緊不慢,還帶著些分外煩人的調子在裡面。儼然像是在同自己在鬧市胡亂侃閑天。

  「煩請足下先告知翊均你的身份……」

  「這個恕難透露……」

  「那你們又是從何得知的『鬼兵』一詞?亂黨下一步行動為何?幾時行動?主使又是誰?」張翊均急喝道,腳下不自覺地向前一步。

  「喔喔等一下……」安守約微笑著攤開雙手,一手依次彈出指頭數著,笑嘻嘻道:「這可是一二三……四個問題……安某雖然性情易飄,但還自認業務能力了得,怎麼?尊駕難道還能知道安某所未知的四件事不成?」

  「你們既然對亂黨之謀知道的這般清楚,你們既然知道有人禍亂長安、謀奪大唐,為何自始至終袖手旁觀?」

  見安守約那般輕鬆的神情,張翊均愈發憤慨。他很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但連日來的案情發展以及迫在眉睫的危機,讓他禁不住從牙縫中擠出聲音,瞪視著安守約,目眥盡裂,劍眉皺到了極致。

  在張翊均印象里,他還從未這般失態過……

  不知是不是被張翊均的情緒所影響,安守約沉吟良晌,這次終於緩緩收起了嬉皮笑臉,面上第一次透出了嚴肅。

  「你以為安某不想嗎?」

  安守約低語道出的這句話,令張翊均不由一愣。

  「那足下為何?」

  「不是不想……」安守約苦笑一下,「是不能。」

  張翊均竟從他的語調中嘗出了幾分落寞,他細眯雙眼,喃喃悄聲道:「你是暗樁?」

  安守約未作肯定,亦未否認,他沉默片刻,轉而冷笑一聲,「言歸正傳……安某猜,許學士還活的好好的,那醫館的殮車,是為避人耳目吧……」

  張翊均下頜細微地點了一下,對方既然已經猜出來,自己如何表示已無意義了。

  「明智之舉。」安守約讚許地點點頭,大手一揮,又恢復了先前玩笑般的神色,爽朗道:「作為交換,尊駕可從方才那幾個問題里選一個……噢不過,主使者安某也還未查明,所以那個就別問了……」

  「『鬼兵』下一步將若何?」

  這時張翊均細忖后的疑問,若自己眼前的這名漢胡混血果真如他所猜,是暗樁的話,這是他眼下最亟需獲知的……

  安守約轉了轉脖頸,一字一頓:「朝中……要死人了……」

  朝中?

  「誰?」

  「安某如果直接告訴尊駕,多沒意思啊,」安守約唇角淺笑著,向張翊均略一叉手,「尊駕會知道的……」言訖便轉身朝著水渠橋頭離去。

  張翊均望著安守約的背影,不知為何,他竟從此不過一面之緣的人身上讀出了同這座都城格格不入的落寞。而這也有可能是他同這自稱安守約的神秘人最後一面,亦未可知……

  誰知張翊均這樣想著的當口,安守約走出不過三步,就又回過身來:

  「噢對了……」

  張翊均不由一愣,「還有何事?」

  「沒什麼,只是作為局外人,想提醒一句,」安守約四指併攏,垂目望著指甲半晌,「安某嘗往城北平康,偶於清鳳閣遇一女子,廊閣服飾皆飾以牡丹……」

  張翊均心驚道,這、這說得不是璇璣嗎?!

  安守約道:「安某私以為,她能做到比端茶送水伺候人更有意義的事……」

  留下這句話,不等張翊均有所回應,安守約便轉身大步離去,身形不多時便徹底隱沒在冬夜的黑暗裡。

  寅正三刻。

  光德坊,張府。

  張翊均一宿未睡,他將自己關在藏書閣中,在寬案上運演了數次亂黨所謀的諸事大小,想藉此推出幕後主使,以及更重要的——他們將在幾時作亂。他儘可能地不摻雜主觀臆測,但越是如此,幕後主使的身份就愈發撲朔迷離,他不得不承認,這名高居幕後之人把自己藏得很好,定為密謀的高手……

  張翊均背靠在交椅上,手捋著一把拂塵上的灰白須子,閉目細忖。

  此人先是在城中精心布置了數條線索,其中就包括提前幾個月編好了童謠,傳唱西都,這些「線索」全部都會指向一個錯誤的主使——也就是當今天子最年長的親弟,漳王李湊。有漳王擋在前面,真正的主使自然可以高枕無憂,行事有了更多保險。這也就是為何當初明明暗渠已然暴露,「鬼兵」也未對張翊均下殺手的緣由。

  此人爾後又設法將柏夔以及宇文鼎納入彀中,並將自己隱匿於幕後,在外由此二人運作。而且從亂黨謀划之精細、之嚴密,其必身居高位,不然不可能有如此多的朝中命官相助;其身家也必然驚人,不然難以招納如此裝備精悍、數量眾多的暗軍。

  張翊均雙目布滿了血絲,但他現在根本不敢貿然入睡,他總生怕自己一合眼,便睡過了頭,爾後就會發生什麼大事,自己從而來不及作出反應。

  他本篤通道家,講求的是清凈無為,俗世庶務皆過眼雲煙,不留於心。但自從他選擇邁出家門的那一刻,便徹底踏上了與自己希冀所不同的道路,而維州事起,「鬼兵」謀逆,他也再難享有哪怕一刻的清靜,整個人的內心自始至終跌宕起伏,與道家教義背道而馳……

  道心破損啊,張翊均擺弄著拂塵,無可奈何地想。

  而且,安守約的話也在他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

  「朝中……要死人了……」

  會是誰呢?

  張翊均端起案几上放得冰涼的茶盞,細抿一口,潤了潤乾裂的嘴唇。他放下拂塵,提著盛有半壺涼茶的茶壺,緩步走到一鈞炭爐前。

  伴著他將茶壺輕輕放於炭爐上的動作,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開始踏在後園的青石板上,朝著藏書閣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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