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殺意騰騰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辰初。
長安,萬年縣,安邑坊。
相比起其他緊挨東市的里坊,安邑坊的清晨要清凈得多。因為這裡大多居住的是喜好安靜,又不想離鬧市太遠的貴人,坊間幾無一間平民宅邸,在此居住的官階最低也有正五品。
一入坊里,張翊均和李商隱二人便放慢了馬的步速,行過坊中第一道十字街,轉而朝著街巷兩側遍植蒼槐的南曲行進。除卻問路外,二人一路無話,皆心事重重。
張翊均數年前曾來過此坊,那時還是穆宗皇帝年間,自己尚為一貪玩好游的紈絝子。長慶三年,牛思黯進位宰相,宅邸成為了相府,一時間市民爭相來此一睹府邸擴建事宜,臨近各坊為之一空,他也過去湊過熱鬧。
二人入坊后騎行不過半刻,張翊均已揚鞭一指:「前面就是牛相府了……」
李商隱順著街巷望過去,在東南坊角處坐落著一座高牆蒼瓦的僻靜府院,內里進深恐怕不淺。府門前有氣派的閥閱立柱各六根,瓦筒烏頭飾其上,氣度不凡。
此刻時辰尚早,加上旬休日的緣故,府門前空無一人。不然若擱以往,長安城中的士子以及渴望升遷的文人們,可不會放過前來拜謁的機會,整條街怕都要圍得水泄不通。
二人走到府門前,拴好馬匹,李商隱將自己的書囊交到張翊均的手裡,爾後深吸一口氣,給自己打氣似的點點頭,握著虎頭鋪首在寬大朱門上緊叩三下。
府門內不多時便傳來掀起門閂的聲響,爾後厚重朱漆木門被延開一條細縫,一雙惺忪的睡眼朝門外眨了眨。
牛相府的門房竟是個小僮……
小僮操著一口濃重的京兆腔,目光在張翊均和李商隱通身一掃,語氣慵懶:「為公為私?」
相府的規矩這麼多嗎?李商隱清清嗓子,向門內小僮鄭重一叉手,朗聲道:「在下懷州李商隱,特來拜謁相公!」他第一次要拜謁這麼大的官,嗓音明顯能聽出些緊張。
「李商隱是誰?沒聽說過……」小僮眉頭一皺,語氣還帶著些傲慢:「今日旬休,阿郎不見客……」說完便要將門扉合上。
「且慢!」
張翊均連忙抬手阻止,就差抵著門扉不讓他關門了。對這大膽的舉動,小僮不由一愣,這人瘋了?不知道這裡是相府嗎?
張翊均杵了下李商隱,這才令他如夢初醒,來相府是他的主意,自己才是主角才對!該負起責任了!他趕忙躬身叉手:「商隱師從白雲孺子,千里迢迢,特攜拙作,來拜謁師叔,還望尊駕通融一二……」
李商隱說完,又從懷中畢恭畢敬地遞上自己的名刺。
小僮遲疑了一下,他知道,白雲孺子是天平軍節度使令狐楚的自號,一般人是不知道的,看來這其貌不揚的傢伙竟真是令狐楚的學生,想也是來進京趕考,求阿郎混個面熟的吧……
不過令狐楚確實是阿郎的摯友,且家族與阿郎乃是世交,師出同門。若真是令狐節度的學生前來拜謁,自己也沒有理由拒之門外。何況對方的言語已經那麼客氣了……
小僮接過名刺,撇撇嘴,語調倒是沒那麼沖了:「且待小子入內稟報阿郎,不過……阿郎見不見你,小子說了可不算……」
說完依舊將門扉「砰」地一聲關上了。
在府門外站有少頃,望著李商隱緊張出滿額細汗的樣子,張翊均從書囊內取出李商隱的那本詩文集子,悄聲調侃道:「你這文集是不是還沒給別人看過?」
李商隱點點頭,不過這不馬上就能給別人看了?
張翊均哈哈一笑,將文集塞回書囊,幽幽道:「這是你的師叔,稍後的寒暄我可不插話,前面可都要交給你了……」
「這……」李商隱一驚,光憑他一張嘴,可沒有把握能將牛思黯說動啊!他正欲相勸,府門內又有了動靜。
府門大開,看小僮這回的神情已由方才的傲慢轉為了恭敬,手掌向府門內一延:「李家阿郎,快請入內!」張翊均和李商隱二人心下同時一松:「成了!」
張翊均剛跟著李商隱將腳步邁入門檻,那小僮忽而伸手攔住,問向李商隱:「這位……是做什麼的?」
李商隱登時愣住了,他這才反應過來,他光想到了自己入府的方式,卻想當然地以為可以帶著張翊均一併入府拜謁,這下可出問題了……
李商隱腦中飛速運轉,最後望著張翊均斜挎於肩的書囊,急中生智編出一個理由:「呃……這位,是在下書仆……」
這始料未及的回應,讓張翊均和小僮不約而同地看了李商隱一眼,場面一時稍有滑稽。
「呃……」小僮目光又在張翊均周身掃了掃,他第一次見到氣質比主人還要貴氣的書仆。張翊均見狀立時配合地將斜挎的書囊向前一搭,向小僮拱起手來,略施一禮。
「算了,你們進來吧……」小僮翻了個白眼,小手伸進袖籠里取暖,轉身領路在前,一路上說了半天入見牛相的規矩和對他們倆多麼特殊對待的通融。
小僮走到三進月門前住了腳步,轉而由一名高大僕役接著向內帶路,牛相府一入三進后,布局便變得九曲迴轉,若無人領路,肯定免不了迷路。
與此同時,大明宮,紫宸殿。
伴著一聲炸雷般的捶案響徹殿陛,天子左右侍從護衛盡皆跪立於地,所有人戰戰兢兢,不敢發一言。
天子手執一張寫滿歪扭字跡的帛卷,一改往日喜怒不形於色的姿態,此刻龍顏扭曲,目眥盡裂。
「逆臣!逆臣!」
天子將帛卷猛擲於地,幾乎從牙縫中擠出聲音。頃刻之間,偌大的紫宸殿中獨聞此語回蕩其間,令所有跪伏於地的左右緊張得渾身顫抖,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所有人都欲知帛卷上所寫內容,所有人也都懼怕下一彈便將烈火焚身。
而大殿之上,獨有一人是例外……
王守澄微微抬起身子,叉著手掌,小心翼翼道:「大家注意龍體,動氣傷身吶……」
他如何不知帛卷上所述何事……
「念!」
王守澄連忙驅身向前,拾起帛卷,將其上所寫字正腔圓地朗聲道出:「……為臣之道,在忠在義;宰執之責,在輔在弼。今有姦邪構禍,陰謀作亂,臣左神策軍都虞侯豆盧著獲知,冒死密奏於陛下。正議大夫、行尚書右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上柱國、賜紫金魚袋穆慶臣……」念到此,王守澄嘴角不為人注意地上翹了幾許。
「性本陰狡,材亦無德……臣暗察之,彼竟令相府親事王師文等,居中勾連十六宅宮市品官晏敬則,陰結漳王,以寶帶為示,謀奪大位,欲以私兵,不利於聖尊,行不可說之事……」
天子靜靜地聽著,托手扶額,面上雷霆未消。
他御極五載,第一次感受到了背叛的滋味,心中是難以言表的苦痛與刀絞。自己對穆慶臣信任有加,一手將他從微不足道的翰林學士,一路拔擢為位極人臣的宰輔,為的就是誅除奸豎,重振大唐雄風,卻不想所託非人……
天子目光無力地瞥向王守澄,眼角因氣急而流出溫熱的液體。誠心託付臣僚,想從王守澄手中奪回權柄,最終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穆慶臣的背叛,竟然背棄了自己的信任,陰謀擁立自己的親弟弟……
「原來竟是這般!」王守澄將密奏念完,不及御階下伏地的左右有所反應,他一臉的震驚和強烈的憤慨表情做的頗為到位:「穆慶臣乃是大家一手提拔,竟在背後行此等大逆之事!枉為人臣!」
濃烈的挫敗感凝聚在天子胸中,和著苦辣的失望,和王守澄的拱火,竟變成了一股駭人的殺氣,讓天子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雙拳。
王守澄看準了時機,極為恭敬地叉手向前,恨恨地咬牙道:「以奴拙見,穆氏夥同漳王犯下此等大逆,應即刻賜鴆漳王!奴亦可火速派遣神策軍二百騎兵,直往昌明坊相府,盡屠穆慶臣全家!」
天子目光殺意騰騰,直穿過紫宸殿的殿門,遠眺中朝。他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默默地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