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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淘盡英雄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午初。

  長安,萬年縣,昌樂坊,穆府。

  為了給他們留出足夠的工夫,張翊均和李商隱兩人馬不停蹄。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大街上本就因旬休、下雪而稀少的行人和肩輿紛紛讓路,唯恐衝撞。不過李商隱的騎術明顯較張翊均弱些,自始至終只能跟在張翊均後頭,幾次狼狽地伏在馬背上。

  張翊均並不知道自己做的這個決定是不是又一個錯誤……

  但他足可以肯定的是,適才在丹鳳門望見的中使手中的白綾,絕不會是天子之意!

  也許天子並未下令賜死穆慶臣,看相隨禁軍的陣勢,或許只是要去捉拿什麼人,但有人別有用心……

  可是如果他算錯了呢?如果他們最終沒能救得了穆慶臣,反而給了亂黨可乘之機?抑或是「賜死」穆慶臣只是個聲東擊西的幌子,與此同時,在長安城的另一邊,亂黨已經悄然行動了呢?

  張翊均抖了抖腦袋,將這些混亂的想法打消。

  他已然做出了選擇,就要為此負責,中途變更,乃是大忌!

  如此他們自城北趕往城南的十幾里路,竟奇迹般地只用了不到二刻工夫,甚至將中使車駕甩在了身後。

  不過現在留給他們的時間也只有半刻的工夫……

  穆府的位置並不難找,此刻府門洞開,一眼望進去內里不見僕役,許是都已逃散了。他們徑直牽馬入府。府內諸多院門宅門盡皆緊閉,唯有一間位於三進院的西廂房中,從窗紙后透來些燭光。

  門扉只是虛掩,張翊均在門扉上輕拍一下,門便向內開了,隨後便聞一股檀香味飄了出來。

  這間西廂房,竟是一處靈堂!

  迎面便見內里供奉著的神主,其上所寫名諱卻並不姓穆:故殿中侍御史廣平成君義之位。

  李商隱探頭向廂房北側望過去,不由問道:「那是穆相公?」

  張翊均順著李商隱的視線,果然見一人身著素衣,靜靜跪坐於廂房西側,閉目無言。面前一盞淡茶,微弱地騰著白汽,在他身側還放著一件整齊疊好的綾羅紫袍,其上壓著一枚金魚袋……

  穆慶臣向他們二人這邊望過來,面上驚訝了一瞬,爾後又復歸平靜。

  「二位是?」

  張翊均快步趕過去,顧不得自我介紹,向穆慶臣匆匆施禮,說明來意,「中使須臾便至,還望相公迅速移步他處暫避!」

  穆慶臣只是微微笑著,未有回應。

  「相公?」李商隱趕忙趨進來,叉手下拜:「馬都為您準備好了,今日旬休,諸城門查驗鬆弛,現在走還來得及!」

  穆慶臣徐徐起身,向張翊均和李商隱叉手一禮:「慶臣同二位雖素不相識,竟得搭救,慶臣沒齒難忘……」

  張翊均劍眉蹙起,穆慶臣的語氣,並不像是要走的意思……

  李商隱似乎還沒聽出來,他急道:「還顧這些禮數作甚?中使可馬上就要來了!」說完他便想去拉穆慶臣的衣袖,卻被張翊均抬手制止。

  「翊均兄?」李商隱滿面愕然。

  張翊均則凝眸望著穆慶臣良晌,似是讀出來了什麼:「難道您其實早已打定主意……並不准備走?」

  「我命當絕與否,皆乃天意……」穆慶臣面容平靜,神色分外從容:「北司既然來尋穆某,若府中空無一人,豈不恰印證了他們的控告?畏罪潛逃?」

  「可是……」

  李商隱還欲爭辯,院宅外卻陡然傳來陣陣嘈雜的腳步聲,和魚弘志尖利的嗓音:「闔府搜查,任何角落縫隙,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不要放過!」

  糟了!

  張翊均心下一沉,他沒想到中使竟然來的這般快,算下來從他們入府到現在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以中使的速度,必然中途快馬加鞭了。

  難道中使得到了什麼消息?讓他們加快了行動速度?

  這個不妙的想法在張翊均心頭狠狠咬了一口,但現在他要顧及的並非此事。如若他們在穆府被一起發現,難保不會被當作同黨,恐怕凶多吉少……

  但來路定然已被禁軍把守嚴實,難不成翻牆出去?

  可是颯玉騅和紫雲驄又怎麼辦?

  「二位該走了……」穆慶臣略正衣領,起身向屋宅後園方向指道,語速極快:「宅院後部還有一道後門,直通昌樂坊外,還請二位莫要遲疑,此地只應有慶臣一人而已……時間不等人,二位快走,還望珍重!」

  「穆相公!你為何如此啊?」

  李商隱鼻腔一陣酸澀,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何穆慶臣選擇執意赴死……

  穆慶臣卻背過身去,將疊好的紫袍魚袋托起,緩步行至廂房門口,輕道了聲:「送客!」

  這一句話語聲雖輕,卻不容置喙,毫無轉圜……

  張翊均知道的很清楚,中使率領的是禁軍,定是王守澄的人,此舉背後的目的昭然若揭,穆慶臣若懸樑自盡,中使傳揚出去,必然會說成是穆慶臣畏罪自殺,反過來坐實穆慶臣的謀反,好一出毒計!

  但他也忘不了穆慶臣的眼神……

  那灼灼目光中的一些東西,張翊均總覺得似在令狐緘的眼眸中看到過……

  他們儘力了。

  張翊均邁出廂房,面朝穆慶臣的背影,長揖而拜。

  穆慶臣立於中庭,靜候著搜查至此的禁兵。他雙手托著御賜紫袍魚袋,通身唯著一層單衣,任憑刺骨的冷撕咬著他的肌膚。

  他默默閉上雙眼,本不願回想,但往昔的諸多場景,卻在他眼前次第浮現……

  「……吾包祖宗之恥,痛肘腋之仇,欲為太平,此任不可謂不重……不知穆卿可否為吾解惑,方才卿所說『先除奸豎』,究竟為誰人?」

  「『殺父之仇……』」

  「『……不共戴天。』」

  「九世猶可以復仇乎?」

  「雖百世可也!」

  「若朕欲以卿為宰相,佐朕復我唐盛世江山,不知穆卿意下如何?」

  ……

  穆慶臣終於忍受不住,不知不覺間,眼角已垂下溫熱的液體。

  我穆慶臣得受聖人拔擢,位列宰相,死無憾矣。

  知遇之恩,當報以湧泉。

  所以我擢升王璠,募集府兵,欲誅除奸豎,使三光晦而復明,神器幽而復顯。

  自伊始,穆慶臣便報以必死的決心,無怨無悔。

  但是……

  他到底沒有算到,天子的信任,竟稍縱即逝;而朝政,竟已敗壞至此等地步……

  「成君義啊……我穆慶臣到底還是走了你的老路……你莫要怪我,這也是我的宿命……」

  當穆慶臣再度睜眼時,他的身側已圍滿了禁軍。

  西廂房內,茶已放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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