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血染玄都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未正二刻。
長安,長安縣,崇業坊,玄都觀。
張翊均屏住呼吸,趨過去將幾個面朝下趴著的屍體翻過身來。
幾乎所有趴著的屍首皆為一刀割喉斃命,其中不單單是觀內道士,還有不少百姓。幾名躺倒的守觀道士胸口和咽喉各嵌了一枚黑乎乎的箭,手裡還握著鐵尺,已然斷氣多時。
張翊均將箭頭拔出來看了一眼,口中低聲念了句:「寸弩……」
這顯然是一場有預謀的突襲,被割喉的道士、百姓皆為從身後遭襲,恐怕半個字都發不出便已一命歸天。而那些胸口中箭的道士雖然發現了入侵者,但對方行動之迅速,猶如強橫的風暴吹入觀中,這些山門前的守觀道士根本不是對手,甚至都沒有掙扎的痕迹便斃命了……
他身後的細雪地上腳印雜亂,一時看不太出來哪些是兇手的,哪些是死者的……
張翊均在一旁的屍首咽喉處用食指沾了些血跡,舉到鼻尖嗅了嗅。
血還是新鮮的,對方應該還沒走遠,甚至就在這道觀深處也未可知……
張翊均神情憂鬱到無以復加,胸口咽喉各一箭,這是軍中的殺敵策略,一來確保擊殺,二來防止示警。而寸弩,也唯有軍中才許持有。
張翊均咽了咽口水:鬼兵已經開始行動了……
難道中使快馬加鞭趕至穆相府的緣由,就在此不成?
他心裡大呼不好,先拾起一柄鐵尺,爾後回身將大門門閂抬起,讓李商隱牽馬入內。
「嚇死我了……」李商隱見到張翊均的時候,懸著的心放下來,長出一口氣:「義山還以為你出事了!」
張翊均說的言簡意賅:「你可做好心理準備……」說完便將那柄鐵尺遞到李商隱手裡,「聊勝於無……」
「難道……」李商隱望了眼塞到自己手中的鐵尺,上面手柄處還沾染著些暗紅色的鮮血,他壓低了些語聲:「死人了?」他見張翊均在道觀內耽擱那麼久,已然猜出了些端倪。
「怕不單單是死人那麼簡單……」張翊均下巴一點:「上馬!」
事已至此,哪怕是篤道的張翊均也顧不得敬畏了,兩匹高頭大馬洶洶繞過影壁,馳上子午道,直朝山門而去。
李商隱聞著瀰漫的異味,注意到子午道上綿延的血跡,忍不住好奇地回望了一眼,當他望見身後堆疊的人屍后便後悔了,他只覺自己肚子里一陣翻騰。
與依山而建的諸多道觀不同,玄都觀內平整延伸,兩人一路騎行,穿過山門,之後一馬平川,馬蹄在地上薄薄一層細雪上踩出嘎吱的清脆聲響。兩人一直到緊閉的內觀大門前,只用了約莫不到半盞茶的工夫。
內觀里供奉的即是三清殿,以及兩間偏殿,他記得不錯的話,在左偏殿的後部,便是那間暗渠所在。
他們兩人翻身下馬,張翊均先伏在內觀大門門縫處觀察了片刻。大門似乎是虛掩著的,看不到有門閂橫過。
張翊均嘗試去推門,卻發現大門后像是堵著什麼東西似的,紋絲不動。
李商隱見狀,收起鐵尺,兩人肩頂同一面門扇,同時使力。
門扇雖開,但隨後便見幾具屍體瞪著一雙雙猙獰的眉眼,直挺挺地倒在他們的面前……
本已消散幾分的血腥味又一次撲面而來,這味道登時沖入鼻腔。張翊均早有心理準備,而李商隱卻被這一幕嚇得猝不及防,他「媽呀……」大叫一聲後退數步,腳下差點沒站住,全憑一把扶住門廊才不至於倒摔過去。
「你沒事吧……」張翊均用袍袖掩住口鼻。
「沒事,我沒事,放心……」
李商隱一手扶住門廊,一邊抬手說著。然而許是這血腥味太沖,方才他本就因影壁后的屍體搞得胃袋翻江倒海,這下他實在忍受不住,回過身「哇」一聲把吃過的朝食全吐了個乾淨……
只見內觀屍橫遍地,腳下青石板皆為之泛紅。
「居然……全死了……」張翊均眸色中閃過驚慌,他邁過屍體,緩步走了進去,所有人身上覆雪不多,看來被殺是這個時辰內的事。難怪方才不見屍體,想來都被轉移到此間內觀了……
「你好些了?」
李商隱點點頭,抹了抹嘴,忍著噁心快步跟上,他儘力不去看散落滿地的屍首,畢竟自己十數日前還來過這裡,卻沒想到昔日的玄都觀竟變成了今天這般。
內觀中如死亡般的寂靜一點一點啃噬著張翊均的內心。他們踩著屍體,疾步趕到那暗渠入口所在的關公廟中。
李商隱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背靠著門廊調整呼吸。張翊均趕忙鑽入廟中,關公銅像仍舊覆於暗渠入口之上,但與先前所不同的是,張翊均這次卻推不動分毫……
難道卡死了?
李商隱站直身子,撣去袍服褶皺里殘存的細雪,正要跟過去,一陣痛苦的呻吟陡然傳入李商隱的耳廓,他四下看了一陣,視線最終垂在身側。
在門廊內側竟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長眉道士!
「翊均兄這人還活著!」李商隱沖廟中大聲道。
張翊均一眼認出來此人,竟是玄都觀的道長清風!
但他驚喜的神色沒保持多久,道長的右手捂著腹部,而那裡淌出的鮮血已然濡濕了整片下襟。
這個失血量竟然還能吊著一口氣,也是命硬,不過恐也撐不了多久了。
張翊均將雙手覆在道長的右掌上,清風堆疊在層層皺紋下的眼眸在眼瞼下一動,意識似乎回返,他呻吟著將眉眼睜開一道縫。
數日前正是在此地,張翊均緊追柏夔查訪到了這間關公廟,正要一探究竟時,被清風一聲喊住……
道長似乎認出來了面前之人,他十分費力地扯住張翊均的衣角,口中一張一合,傳出些模糊不清的語句:「……鬼兵已發……天子、有難……」
見道長還有意識,張翊均顧不得其他,急問道:「幾時發出?」
道長似有迴光返照,言語聲竟然稍大了幾分,但在站離稍遠的李商隱聽來,仍似耳語:「……貧道昏聵,為逆黨所逼,助之開挖暗渠,最後禍及己身,死有餘辜。可憐了玄都觀,此難之後,再難振興……」言訖,張翊均的衣角又被道長攥緊了幾分。
「此非大德之過!」張翊均又重複一遍方才的問話:「鬼兵幾時發出的?這很重要!」
道長這回已發不出聲音了,方才的那番言語似乎耗盡了他最後本已虛弱的生命力。他乾涸的嘴唇張合幾下后,眸色便暗淡了下去,一對長眉隨後舒展,張翊均只覺自己的衣角一松,清風的胸口再沒了起伏……
張翊均垂頭半晌,默默地將道長的雙目輕輕合攏,用自己的袍袖拭去了清風兩頰的血污。他長嘆一聲,眼中百味雜陳。
張翊均遽然起身,攥緊拳頭,狠狠地打在門廊立柱上,塵土從廊頂灑落,用力之大,竟讓他的指節處流出血來。
「來不及了。」
張翊均看向李商隱,滿是頹唐地苦笑一聲。
李商隱驚駭道:「為、為何?鬼兵究竟何時發出的?」
張翊均解釋道,方才清風雖然沒有出聲,但從他的口型,張翊均已讀出其意,亂黨將近半個時辰前就已鑽入暗渠了……
而此間暗渠直通向城北善和坊,亂黨若取道皇城,由此往大明宮頂多半個時辰,眼下尋找救兵已經來不及了。
張翊均到底是沒算到這竟是一出連環計……
而他最為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亂黨針對穆慶臣的行動,只是一出聲東擊西。誣告穆慶臣致其於死地其實只是其中一環,無論結局如何,只要臣僚謀反的事捅出去,闔城守備兵力必然聚集昌樂坊所在的城南,而亂黨恰可利用這一防守漏洞,襲擊宮城……
張翊均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太清楚宮城的防禦了:外強中乾……
數年前敬宗皇帝寶曆年間,張韶率領幾百染坊工人便攻佔了皇帝所在的清思殿,何況現在全副武裝的鬼兵呢?
「失策了……」張翊均無力地閉上雙眼,輕搖著頭:「皆是翊均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