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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十二章 請君入甕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未正。


  成都府,節度支使府衙。


  李植和薛元賞此時正在自己支使府的後園賞花,時節入秋,加上成都府氣候濕潤,正是蘭花盛開的季節。


  雖然這是李植第一次和薛元賞正式會麵,但是卻頗為驚訝於薛元賞能在自己麵前侃侃而談,不僅不需介紹就能清楚地說出自己的名、字,而且薛元賞沒有絲毫的官架子,說起話來怎麽聽怎麽舒服,讓李植心裏不禁對此人頗有親近感。


  李植抬手恭維道“李植去歲便聽說過漢州刺史薛公的大名。雖然因南詔入寇,西川凋敝,但是在薛公的治理下,漢州期年財稅豐盈,安居樂業,屬實可喜可賀呀!”


  “李支使就別恭維元賞了。誰不知道?宗正卿的子孫,個個都是人傑。如今西川漸好……”薛元賞不由笑道,在自己右側做了個叉手的動作以示尊敬“……靖安相公(指李宗閔)想必會不吝提攜,支使入京為官指日可待,屆時元賞還得靠支使您呐。”


  這段話說得李植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一是因為薛元賞太會誇人,總在點上,二是薛元賞這段話信息頗多,李植怎麽也沒想到,眼前的這位漢州刺史似乎不僅知道李植父親李宗冉和當朝宰相李宗閔是親兄弟,甚至連李植祖父李?官至從三品宗正卿一事都了解的清清楚楚,而這事李植在西川可從未聲張過。


  “欸對了,元賞久不在成都府,這一年多來,錦城可有何新鮮事?”


  “荷荷,那可多了……”李植話沒說完,又轉念想起來坊間流傳過的薛元賞的親緣關係,補充道“哎呀,不過,剛想起來,前幾天,帥府的孔雀死了。”


  薛元賞一挑眉,道“支使說的是……南康郡王韋令公任西川節度使時候養的孔雀?”


  “正是啊,當年南越進獻孔雀,薛濤薛校書正值青春年少,建議在帥府東園開池設籠以棲之,沒想到養這麽些年後,偏偏在今年死了。”


  “嘖嘖,”薛元賞歎了口氣,不無擔心地道“元稹元微之今歲剛剛過世,這孔雀又死了,才女今年算來也六十三了,怕是要傷心壞了吧。”


  “哎,是啊,”李植附和著點著頭,“數月前微之過世,薛才女就獨自住進了碧雞坊的吟詩樓,這回聽說孔雀死了,才女更是整日誰也不見了。”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用一刻的工夫,邊走邊聊地把支使府的偌大後園轉了個遍,而後兩人就並肩踱步回了書房。兩人相談甚歡,李植也難得心情不錯,便就勢邀請同進晚餐。


  “薛公若不嫌棄,不如過會兒就在府上與植一同吃點哺食?”


  薛元賞也毫不推辭,欣然接受。


  書房位於支使府衙的西側,李植自己喜歡管書房叫做“西廂齋”。薛元賞環視了一遍,書房裏麵裝修考究,簡約大方,木門木桌木椅,線條流暢,全部雕有蘭花翠竹,木材的顏色看起來像是嶺南杉木,想必即使是從嶺南道走水路運往成都府,也是價格不菲。正對書房門廊的白牆上掛有一副墨寶,上書“經緯天地”四字,被精心裝裱了起來。


  薛元賞好奇地問道“這副墨寶,是誰人所作?”


  “薛公有所不知,這是河東節度使柳公綽送給阿叔的,後來叔父又因事轉贈給了李某。”李植頗為自得地娓娓道來“這副墨寶還有個故事。”


  “柳公綽之弟柳公權,他們兄弟二人的書法早就名滿天下了。柳公權的書法當然更勝一籌,不過曆經三朝了,他一直隻是個侍讀學士。去歲其兄公綽往北都任太原尹、河東節度使,便給阿叔寫信,說想讓公權能有個閑散職位,就順便送來了這副墨寶。”


  “嗯……”薛元賞若有所思地將目光凝在墨寶上有半晌。突然把話題一轉,問道“李支使今日公務繁忙否?”


  “怎麽?薛公不會是想過後與某對飲兩杯?”李植笑道“某府上正巧有一罐上好的劍南春,要不要嚐嚐?”


  “既然支使這番邀請,那元賞也恭敬不如從命了,”薛元賞剛剛說完這半句話,臉上的笑容卻立時收了起來,神情嚴肅地看向李植,緩緩地說“不過元賞方才問這話,卻是想向李支使確認,今日成都無事否?”


  “荷荷,何為有事,何為無事呢?”李植臉上仍掛著笑,卻略有意識到屋內的氣氛有了些許變化。


  薛元賞扶著木桌在客的位置緩緩坐下,整了整緋色官袍的領口,似笑非笑地說道“方才元賞前去帥府,發覺府門前停著數輛馬車軟轎,大多數非五品以上不得乘坐,這怕是全成都府的高官都在裏邊了。不過顯然李支使不在其列,所以元賞想問問,這是為何?”


  李植警覺了起來,以前就曾聽說,河東薛氏與趙郡李氏久為世交,而出自趙郡李氏西祖房的李德裕,怕是也很有可能與薛元賞早已相識。若果真如此,那麽這眼前看似和善的薛元賞極有可能是李黨的人,那便是絕對的政敵。


  正當李植準備就此打個哈哈敷衍過去,一個人忽然出現在了書房的中廳門廊處。李植回頭看去,發現是自己年過五旬的心腹管家李阿思,手端托盤,上有兩盞剛泡好的峨眉竹葉青茶。


  李阿思穩穩地將兩盞茶放到二人麵前,而後似是有意無意地用手肘碰了下李植的肩頭。李植悄悄抬眼,見阿思的眼色,馬上心領神會,便微微欠身,向薛元賞問可否失陪片刻。薛元賞也識趣地示意“請便”。


  李植匆匆邁出書房,將門頁輕輕合上。李植這才注意到,院門處,還站著個身高七尺的軍將,其人一臉西北人長相,身披縛青山文甲,下巴上的絡腮胡頗為惹眼。


  李植憶起,這似乎是威遠軍校尉段靈,此人曾在南詔入寇前夕貪墨軍士餉銀衣糧,後來為自保,便徹底投靠李植,由此免於問責。


  段靈俯身拱手,湊過去低聲道“那個維州暗樁,身份確定了……”


  “是誰?”


  “……就是那個帥府幕僚,似乎是叫……張翊均。”


  “那個身無官品,卻為李德裕辟為幕僚的布衣?”李植眯著雙眼,像是在回憶什麽,小聲道“他現在到帥府了?”


  “段某已經把人弄暈送來了。”


  “哈?”李植和李阿思驚得異口同聲。


  沒有細看李植和管家表情變化的段靈,自以為立下大功,此刻還頗為自己的小伎倆得意了起來,“段某方才假稱楊綜,在宣和門唬過武威軍,又早買通了坊門衛卒,絕對萬無一失,不會被帥府察覺……”


  李植臉色登時黑了下去,阿思眼見著自己家主怒氣蓄積,忙一臉震驚地拉著段靈質問道“不是,我怎麽給你吩咐的?你怎麽擅自把人拉到阿郎府上了?”


  “欸?您不是讓某派人,去……去‘關照’一下那暗樁嗎?”段靈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弄得有些懵,不由自主地吞吞吐吐起來。


  “某那是讓你派人,去宣和門,記下樣貌,知道是誰便得了,不是讓你抓過來!你這是私劫暗樁,貽人口實!”管家阿思眼睛瞪得滾圓,先瞥了眼李植陰沉的神色,又生怕屋裏的薛元賞聽見,便壓低聲音道“噤聲!現如今薛元賞還在裏邊,此事絕不能外泄。趕緊把人送進牙城去。”


  “額……”段靈抬眼看了看李植,仍沒意識到自己闖的大禍,嚐試補救地道“段某直覺……這個張翊均留著絕對是個禍患,要不咱們一不做二不休,將這個暗樁……”段靈說到此,用手指在自己脖頸處比劃了兩下。


  “你瘋了?!”李植的怒火終於爆了,下頜的胡須無風自動,照著段靈的左臉抬手就是狠狠的一掌,瞪著眼睛怒罵道“殺暗樁,唐律是死罪!殺無赦!你這都是什麽昏招?”


  李植這一發怒,威遠軍校尉段靈被嚇得滿額是汗,支支吾吾,臉疼也不敢去捂,立時跪了下去,連連叩頭謝罪。


  “還不快滾!”李阿思用手指著院門,段靈又磕了幾個頭賠罪後,便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段靈走後,李植反倒能稍平靜下來細細思考,卻仍越想越氣。若真用支使府的人將張翊均送出去,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因此絕對行不通。然而眼下這張翊均就是塊燙手山芋,在李植府上待得越久,出事的可能便越大。若是帥府久不見暗樁回報,發覺有變;或是懷疑李植私劫暗樁,就此不派兵受降,不派兵入據維州,李植的處境將極為不妙不說,那李植手中那份彈劾李德裕的供狀更是會變成廢紙一張。


  必須想一個既能將張翊均送出去,又能不讓帥府懷疑到李植私劫暗樁的辦法。


  “你可真是所托非人啊!”李植咬著牙怨道。


  李阿思連連低頭認錯,他實在沒想到段靈會蠢到這等地步。因此半晌前他便已在暗忖對策,以求將功補過,便開口道“阿郎……事已至此,正巧薛刺史也在,不如將計就計,趁暗樁還沒醒,阿思再去給他熏些香,讓他再睡一個時辰。您順便拉攏一下薛公,如果薛公能站在您這邊,就轉手把暗樁交給他,藏匿於木輅中,帶出文殊坊便好,一個外州刺史,不會有人懷疑。再順便讓‘鶥城’去把坊門出入記錄銷了,這樣自然就和您毫無瓜葛……”


  李植沉吟了片刻,點點頭道“此計甚好,可謂一舉兩得,不過若是薛元賞不配合,那又該當如何?”


  “若是不配合……您可授意‘鶥城’,將私劫暗樁,還有越矩的罪名都推到那個楊綜頭上。行軍司馬李淮深與楊綜不睦已久,必然想利用此機會鏟除之,您便可隔岸觀火,坐收漁翁之利……”


  阿思的話說完,李植思路漸漸明晰,便有些讚賞地拍了拍阿思的背。


  說到底,假如能夠拉攏到薛元賞,那一切都好辦,不僅不必費盡心思處理這個燙手山芋,沒準還會有意外的收獲。屆時隻待悉怛謀歸降,節度使派兵入據維州,李植的這份供詞交上去,剩下的便交給牛相公和阿叔去辦,足矣。


  網已織好,剩下的就等請君入甕。


  “茶要涼了,快再泡兩盞去。”


  關鍵便在於,怎麽拉攏薛元賞呢?這樣想著,李植笑盈盈地邁進了書房,看見薛元賞此刻正捧著一本《搜神記》隨便翻著。


  “失禮失禮,讓薛公久等了,方才下人泡好了兩盞茶,卻沒用新磨好的碾茶,被植說了一頓,他隨後便來。”


  “無妨。”薛元賞把書合上,不經意地挑了下嘴角。


  “噢,薛公方才不是問到這成都府今日何事嗎?”李植主動提起來剛剛被打斷的話題,“薛公不知道嗎?今日成都府的官員們都傳遍了,吐蕃維州副使悉怛謀,將要於今日率眾歸降我唐。”


  “哦?”薛元賞實際上早有耳聞,但還是故作驚奇地說“有這等事?”


  “是啊,真希望李節度能盡快派兵入據其城,以免夜長夢多啊,薛公覺得呢?”


  李植瞥向薛元賞,卻發現薛元賞不僅毫無欣喜,反倒神色憂鬱,愁上眉梢,讓李植頗感意外。


  “嘖嘖……”薛元賞輕輕搖了搖頭。


  “薛公,這是……?”


  “噢,沒事,元賞隻是哀歎,這大唐江山……難太平啊。”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若從薛元賞的嘴裏說出來,似乎就變得需要讓人仔細琢磨了。李植暗暗觀察薛元賞的神色,沒發覺有任何的裝模作樣,便試探地問道“荷荷,薛公怕是多慮了。維州光複……如何就不太平了?”


  “我唐曾與吐蕃長慶會盟,永續盟好。此事不但會重啟戰端不說,更是與……”薛元賞停頓了一下,瞥了李植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更是與京中那位明公的意見不和呀。”


  “不知薛公所稱明公是……”


  “好和不爭,大慮靜民。”薛元賞一字一頓。


  李植覺得有些懵了,好和不爭曰安,大慮靜民曰定。安定,是當朝宰相牛思黯的老家。這薛元賞到底是李德裕的人,還是與自己同為牛黨啊?

  李植幹脆不再打啞謎,問得直截了當了“薛公……也是奇章相公的人?”


  薛元賞知道奇章相公指的是宰相牛思黯,由於牛思黯高祖牛弘曾在前隋朝封奇章公,故此朝中皆以此來代稱之。


  薛元賞聞言哈哈大笑,直言不諱道“其實不光是奇章相公,京中還有一人,元賞也很熟。”


  不等李植開口細問,薛元賞便看著李植的臉,在木桌上用食指劃著筆畫。


  李植看得目不轉睛,雖是在自己府邸,但是他現在隻覺氣氛有些微妙。眼前的這個白麵書生般的薛元賞,似乎遠沒有李植先前想象的那麽簡單。


  薛元賞在桌上比劃完,李植不禁眼皮一跳。


  “神策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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