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二十一章 唐家威儀
太和五年,九月丁巳,辰初。
維州,薛城縣城外。
維州地處徼外冉?之地,連嶺而西的岷山腳下,入秋時節,清晨霧氣蒙蒙,而今晨的霧氣卻足以說得上是格外的重。百步以外,看不真切。
經過足足一通宵的急行軍,即便是一路輕裝,訓練了一年有餘的新募天征軍和武威軍,步速也較出成都時緩了許多。唐軍徹夜馬不停蹄,畢竟若是吐蕃南道兵已經發覺有變,占據了維州空城,那一切籌劃都將徹底落空,毫無回旋的餘地。
虞藏儉騎在馬上,已經累得哈欠連連,本來從成都府出發可以乘坐木輅隨軍的,但是由於剛剛官升刺史,去往維州上任的興頭完全蓋過了對崎嶇蜀道的恐懼。現在虞藏儉隻覺渾身要散架。
楊綜帶著一隊五十人武威軍走在隊伍最前麵當作先鋒,與後麵大部隊留出了五十步的距離,以備不測。
薛城的外郭城樓,在清晨的霧氣中已經可以遠遠地看見,城樓上看起來果真空無一人,隻有城樓正上方一麵殘破的吐蕃軍旗無精打采地低垂著,看來他們似乎沒有來遲。
“維州……”真正見到了薛城城牆之時,楊綜不禁心潮澎湃,“蜀將薑維討滅汶山叛羌,即此地也。”
“楊都尉!”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麵傳來。
楊綜回頭望去,武威軍旗手正朝自己奔來。
“虞刺史有令,叫你先行帶人開啟外郭及內郭城門,我等在此靜候。”
楊綜心知肚明這是要拿自己試刀,不過也理解,畢竟要是大軍入城中了埋伏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不過……
“應該不會吧……”楊綜又扭頭望了望空空如也的城頭,小聲自言自語道。
“欸……先別走,”楊綜叫住正準備回大部隊的旗手,指了指他腰間裝薄荷葉的布袋“還有麽?”
“楊都尉,真沒了。”旗手一臉苦笑道。
楊綜默默點頭,四下頓時寂靜得連風聲都聽不到,唐軍龍旗無力地低垂著,一如徹夜行軍過後士兵們的心境。
楊綜整了整因行軍有些歪斜的明光鎧,從隊正的手裏拿過來自己的長柄陌刀,往嘴中塞了口袋裏最後一片薄荷葉,帶隊徑直朝外郭城門走去。
薛城的城牆並不像楊綜在河曲見到的魯州城牆那樣高聳,許是因為河曲地處西北邊陲,緊挨養馬地,低矮的城牆阻擋不住遊牧民族的進攻,隻能成為劫掠的靶子。楊綜回憶起來通向這薛城縣城的道路,足可以把蜀道難展現得淋漓盡致,道路曲折,高低陡峭,山澗湍急。再加上維州立於岷山孤峰,幸虧大軍備好了冬日著裝,不然在秋天也足以讓人冷得直打哆嗦。
以前隻曾從西川同僚的口中聽說過維州的易守難攻,如今親眼所見,也難怪當年南康郡王韋皋在取得了那樣輝煌的戰果之後,也沒能攻打下來這維州城。如若取此要地,再以此為據點,趁敵不備,四麵出兵奪取西山諸州,全複西川,恐怕比探囊取物還要輕而易舉。
然而薛城城門緊閉,站在薛城城牆下,楊綜竟一時不知所措。
與此同時,在成都帥府。
明日旬休,再加上悉怛謀已經率眾歸降,武威、天征軍兩千餘人昨夜已兵出成都,節度使李德裕也派人入朝奏捷。維州之事終於看似是塵埃落定,參與了維州密謀的成都府諸公可以長舒一口氣了。
前殿內,掌書記令狐緘和節度判官劉瞻卻像往日一樣,趕在其他僚佐之前,早早就來到了帥府。
“欸,劉判官,你看到我的藏書閣鑰匙了嗎?”令狐緘在自己的案幾前仔細地翻看著,語氣中不覺間有了些焦急。
“啊?那個俺不可能動的啊……”
“那你幫快我找找,要是李公知道我丟了鑰匙,非得發火不可!”
劉瞻應了一聲,奔過來一眼便望見令狐緘案幾上堆積如山的書稿案牘,不禁心中有了望洋興歎之感。劉瞻心裏暗道,案幾上每日堆著這麽多東西,找不著東西也是可以想見的吧……
“掌書記,俺一直好奇,你每日到底是怎麽從這麽一大摞東西裏麵……找到你想要的文案的?”
“習慣成自然……”令狐緘不假思索道“倒是鑰匙,我每日帶在身上的,不可能沒了啊?”
“是不是放在家裏了?”劉瞻撇了撇嘴。
“可能吧,”令狐緘咬了下嘴唇,無奈著歎了口氣道“那隻能午時我再回趟崇明坊了……”
辰正。
維州,薛城東城門下。
楊綜朝身後的隊正和武威軍士兵們投過去求助般的目光。
“你們誰會吐蕃語,喊一聲叫人開城門?”
隊正和士兵互相搖搖頭,麵麵相覷,隊正無奈,忙認真叉手道“楊都尉,小正太原劉祖德,我們這一隊都是去歲募集的河東兵,要會吐蕃語,也太難為我們了。”
楊綜眼朝隊伍裏掃了掃,這一隊五十人看起來都個個身高不矮,有的比自己還高,體格也的確較平常看見的蜀兵健壯許多。
“都尉剛剛調入武威軍有所不知,去歲蜀兵早已破膽,羸弱不堪一戰,李節度便將其基本遣散了,南詔及吐蕃南道虎視眈眈,李節度上書朝廷,募集北兵以解燃眉之急。現在隻有天征軍是蜀兵。”隊正又忙解釋道。
楊綜無奈,仰頭對著城頭,扯著嗓子高喊。
“城頭的蠻子,大唐武威、天征軍,奉劍南西川節度使李德裕之命,前來換防,速開城門!”
然而楊綜的聲音卻像是石子墜入枯井,過了整整十息的工夫,也沒有人回應。莫非悉怛謀那小子是真的把所有吐蕃守軍都帶到成都了啊。別說是有人從城頭探頭探腦,就連城內都感覺像是空無一人,毫無煙火氣息。回頭看去,虞藏儉的大部隊像看笑話似的立在百步遠處,正巧是城頭弓弩射程之外。
楊綜把嘴裏嚼爛的薄荷葉吐到地上,陌刀塞到了隊正手中,仰頭仔細觀察了一遍城牆,城牆還保持著青磚結構,這一點與西川諸城沒有太大區別,看來即便被吐蕃占據了六十七年,維州城牆還大體保持著原貌。
薛城縣城的外郭城門遠比成都府的要低矮,最高處僅僅隻有兩人高,從城門內嵌的位置來看,城牆不是很厚。再加上很多青磚從城牆的斜麵上突出來,攀爬起來想必也不是很難。
“唐旗!”
楊綜伸手,隊正便恭敬地將認真卷好的三辰旌旗遞給果毅都尉。
楊綜探進腰間,像是為了安心似的摸了摸叔父留下來的玉石信物。而後便將唐旗卡在腰間蹀躞上,身手還像往日在河曲魯州時一樣敏捷,輕而易舉地爬到了城頭,原來整個外郭城牆之上空無一人。
可能由於無人看管,此刻城內坊門均是大開。然而時辰還早,除了裏巷稀少的行人外,多數百姓還未起床,家家戶戶大多閉著門扉。而且由於清晨的霧氣蒙蒙,城裏更遠處,除了象征內郭並非空城一座的嫋嫋炊煙外,看不真切。城內人並不知道,維州城牆上已有了一名唐兵的身影。
楊綜將象征華夏的黑邊紅底三辰旗展開,其上織有日月星辰,象天之明。楊綜順勢一把扯下殘破的素白吐蕃軍旗,將三辰旗無比鄭重地套於旗杆之上。
代宗皇帝廣德元年,六十七年前,吐蕃軍陷鬆、維、保三州,劍南西山盡皆陷於敵手;德宗皇帝貞元十七年,三十年前,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指揮的維州之戰,無數士卒為了這座城池身死異鄉;而在太和五年,九月丁巳的這天,這座被吐蕃人稱作“無憂城”的維州,終於再一次升起了大唐旌旗!
東方的日光蓬勃而出,扯碎了岷山孤峰的雲霧。
楊綜在城樓之上,倚旗而立,恍惚間心頭有著說不明的熾熱。
事不宜遲,楊綜連忙趕下城牆,在城外那隊武卒的幫助下,伴隨著“吱呀”一聲,城門大開,遠處武威軍、天征軍見勢而動,徑直往城門而來。
忽地,一如涓涓細流般的女童聲傳入楊綜耳廓。
“你們是誰呀?”
楊綜猛然回首,在他身後城內土路不遠處,隻見一髫年梳著雙平髻,發鬏處還束著兩朵木芙蓉,正穿著童裳,手裏握著一柄撥浪鼓,呆呆地立著,仰著小腦袋,與楊綜四目對視。
“我們是唐軍,”楊綜盡力用同孩童講話的語調,語氣平和得讓楊綜自己都有些詫異,“維州……光複了。”
然而楊綜沒想到的是,他話音剛落,那髫年便扭身撒腿奔去,一邊略顯笨拙地跑一邊舉著撥浪鼓稚氣地叫著。
“阿爺,阿爺,有一群會說唐話的兵!”
遠處一布衣似是那髫年的父親,看見女兒跑來,連忙一把將髫年抱在懷裏,而後一瞬間有些恐懼地望著楊綜,卻在注意到楊綜和他身後的武威軍卒的著裝後,驀地怔住了。
“唐軍?”
楊綜輕輕地點頭,那父親竟興奮地朝身後的外郭裏巷大喊起來“唐……唐軍回來了!”
誰知這一喊,倘若從城頭望去,方才不少緊閉的門扉竟一個接一個地打開,幾乎所有人都相互反複確認著,方才好似死了一般的州城,立時變得活了過來。城內的年輕人們都是當初維州陷落時候子民的後代,他們說著唐話,其音雖訛,然而衣服未改,不見腥膻。
“唐軍回來了?”
“城頭……那是唐旗?”
“皇帝……原來猶掛念陷蕃百姓?”
楊綜帶著那隊武威軍,率先入城。不覺間,一傳十,十傳百,城內百姓竟越聚越多,夾道迎呼起來。不少百姓父老已滿麵皺紋,白發蒼蒼,有一八旬老者拄著拐杖,由家小攙扶著,小心翼翼地拉住楊綜的甲衣一角,一時間竟不能自已,老淚縱橫,聲音顫抖。而後肅容拱手,無比鄭重地行唐軍禮。
“老朽維州交川軍第二團……火長鄧四郎,拜見官軍……”
言語末了,那老者竟不顧楊綜的勸阻,緩緩下跪於地。
全城漢人百姓,亦齊齊跪拜,山呼萬歲。這一日,維州百姓等了六十七年。
“不意今日複見唐家威儀!”
楊綜隻覺喉頭發緊,鼻腔酸澀,再也忍受不住,任由眼眶湧上溫熱的淚水。
“唐軍不走了,此番絕不再走了!”
那日,五千維州百姓不會忘記,武威軍、天征軍入城時高唱的《破陣樂》,響徹雲霄。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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