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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二十三章 山雨欲來

  太和五年,九月戊午,旬休,辰初三刻。


  成都府,節度使府衙。


  成都的秋風漸起,有了山雨欲來之勢。


  旬休之日,節度使李德裕卻不免於案牘勞形,寅時起床梳洗過後,便開始在前殿處理未竟的公文,以及各地上交的呈報。現如今維州光複,悉怛謀部三百餘人也被劃入歸德軍,被安置在了成都府外郭,直屬身兼成都尹的李德裕管轄。


  吃過了朝食,張翊均換上清雅淺青常服,走到了節度使府衙內的馬廄。負責節度使府衙馬廄的是牧監丞李芳,張翊均印象裏,此人素來討厭別人擅自進馬廄,所以他便頗為神秘地四處張望了片刻,確認不會被李芳看見,而後跟衛兵打了聲招呼,閃了進去。


  由於李德裕來西川時候不長,節度使府衙的馬廄裏麵養的馬匹大多都是前任節度使郭釗留下來的。雖然都是良種,但是有的馬已經步入老年,不堪騎行,年輕好馬又都統一調派給武威軍和威遠軍裝備騎兵,養於兵曹,所以節度使府的馬廄反而看起來空空如也。


  像是認出來張翊均一般,颯玉騅精神抖擻,立時挺直了脖子,像打招呼一般點了點腦袋,噴著鼻息小聲嘶鳴著。張翊均不禁被颯玉騅的樣子逗笑了,背著雙手走到颯玉騅身前,默默地把早就藏在身後的鮮蘋果拿出來,放到颯玉騅的嘴邊。


  颯玉騅“嘎吱嘎吱”地嚼得起勁,張翊均手輕撫著颯玉騅健美的脖頸和肩頭,忽地注意到颯玉騅麵前槽櫪沒有吃完的幹草。


  “你是何人?!”


  一聲嚴厲的嗬斥把張翊均嚇了一跳,颯玉騅倒是還在專注於沒吃完的蘋果,趁張翊均扭頭的工夫,把蘋果核也一並吃了。


  張翊均定了定神,沒想到竟還是撞見了牧監丞李芳。


  “呃……張翊均。”


  年近六旬的李芳手裏折著一根馬鞭,身穿正八品深青官袍,滿麵怒容,疾步奔來,襆頭下兩鬢的灰白發髯無風自動,下巴上斑白的胡須幾乎垂到胸口,隨著他三步並兩步的步伐跳起舞來。


  “不能因為李節度在府裏給你特殊待遇就隨意進馬廄,這是你能隨便進的嗎?”李芳眉頭擠到一起,神色嚴肅地趨至張翊均跟前,用馬鞭指了指張翊均,怨道:“你要用你的馬跟老夫說一聲便好,我不是在馬廄就是在一旁的小室,你又不是不知道……”


  “翊均之過,李監丞別生氣。”張翊均著實被李芳氣勢洶洶的樣子弄得有些楞,連忙叉手施禮。


  “哎哎,不是生不生氣的問題,”雖然隻是八品官,李芳身上的官袍也整整齊齊,即使年近耳順,也把自己收拾得頗為規整,“沒有節度使首肯,就是天王老子來,也不能隨便進馬廄。杜元穎在任節度使時如此,郭公在時亦如此,李節度上任一年有餘,老夫也未見規矩變過。”


  “翊均……知錯了。”張翊均作揖賠罪道:“我隻是來看看‘颯玉騅’……”


  “噢,前天新栓進來的那匹?” 見張翊均主動認錯,李芳的語氣也弱了下來,似是原諒了張翊均,走到颯玉騅跟前,上下打量了一通這匹年輕駿馬,下了定論,“這馬是俊俏,不過在西川打不了仗,沒用!”


  “如何打不了仗?”


  雖然張翊均也不願讓“颯玉騅”奔向血肉橫飛的戰場,但還是對這個草草結論略微心有不甘。


  李芳用一隻厚實大手從颯玉騅麵前的食槽裏抓起一把幹草,遞到颯玉騅嘴邊,卻不成想,颯玉騅連聞都不聞,直接把腦袋撇開,鼻息噴在李芳的手背上。


  “你看看,挑食!”李芳用馬鞭指著白馬,像是大人批評孩子似的訓斥道:“這位張先生還覺得你能打仗,軍旅中如何讓你挑食去?”


  “隻是因為挑食?”


  “哎哎,你看……這馬是河東馬,高大健碩,四肢修長,蜀地險阻,走不了山路,在西川毫無用武之地,” 李芳又看向張翊均,頓了頓,接著說道:“北方邊塞,才是這姑娘馳騁的地方。”


  張翊均沉靜地呼吸,深邃的眉眼凝視著颯玉騅點漆般的眼眸。有那麽一瞬,颯玉騅在塞北平原上縱馬奔馳的場景,浮於腦海。而颯玉騅則好似是讀懂了張翊均的心境,竟抬了抬腦袋,幾乎與張翊均的鼻尖相碰。


  李芳看這場麵也笑了,拍了拍張翊均的後背,一邊準備帶張翊均出馬廄,一邊從旁寬慰道:“先生放心,老夫為西川節度使養了近三十年馬,河東馬也不是第一次見,肯定把這姑娘養的好好的。”


  辰正二刻。


  京兆府,長安,長安縣,靖安坊。


  秋高氣爽,萬裏無雲,朝陽蓬勃。長安城的金吾衛結束了巡夜,隨著大明宮傳來的陣陣鑼鼓聲,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的坊樓也紛紛開始敲起鼓來,告知全城的百姓宵禁業已結束,各大坊門隨之而開。


  今日雖是旬休吉日,卻也是開市的日子。等著去往西市和東市做生意的商人們,可不會因為旬休而放棄賺一分錢的好機會,一個個備好馱馬,兩刻工夫前就已在坊門前靜候。隨著坊門大開,緊鄰東市的靖安坊裏的商人們,也都魚貫而出。即使開市是巳正時分,這些商人也都爭先恐後地趕往東市大門口,排好長隊。


  靖安坊四麵各開一坊門,無數小攤販若不願趕往東市,便在坊牆外占據好了有利位置,就地鋪好麻毯,有的擺出顏色各異的琉璃瓶與瓷器,有的擺好各式各樣的手工藝品。不過半刻工夫,坊牆下便響起來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


  靖安坊地處長安外郭,距離主幹朱雀大街不過一條安上大街。毗鄰大興善寺,西鄰崇仁坊,南界安善坊,東有啟夏門大街,隸屬於萬年縣轄境,南北五百五十步,東西六百五十步。北麵相隔四坊,便是長安太極宮。


  雖然距離大明宮還有些距離,然而內裏居住的可不簡簡單單是普通的百姓和商人,由於靖安坊的中心位置,不少達官貴胄的宅邸都在此坊。已故京兆尹韓愈韓昌黎的宅子,就位於此坊的東北隅。


  與眾多出坊的百姓身影不同的是,一襲四人軟轎正急匆匆地穿過靖安坊坊門,直趨中心十字大街而去。看這軟轎的做工和製式,不難看出這轎子裏的人官階品秩不低,怕是得有正四品。不過由於在長安城內,五品以上的官吏多似牛毛,街道兩旁的百姓司空見慣,也未對這一軟轎投去過多關注。


  “快些,再快些……”


  不過半炷香的工夫,在軟轎裏主人的催促聲下,軟轎在十字大街前的前曲向南一拐,進入了一條十步寬的幽深裏巷。


  令人奇怪的是,與裏巷外麵漸趨熱鬧的坊間大道相比,這裏雖有來往行人,卻顯得頗為寂寥,不過無論是行人,還是扛著軟轎的家仆們,卻對此都習以為常。許是因為他們都清楚,在這條街巷盡頭,靖安坊的西南隅,是那位貴人的宅邸。


  軟轎在一座寬大府門前停下,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著一麵楠木匾額,上用正體書寫“李府”,字跡據說正是出自這間府邸的主人之手。門前有六級水磨大理石階,宣示著這間府邸主人的尊貴地位。


  軟轎的緋色錦簾被撥開,下來一身著正四品深緋官袍的中年人,一把足以引以為傲的美髯從兩鬢之間垂下,眼神中除卻一絲焦急還有天生的佞柔,爬有皺紋的額頭透露著此人知天命之年的歲數。


  中年人整了整衣冠襆頭,莊重地走到府門前,用螺獅門環重重地敲了敲大門。雖然每日前來幹謁這間府邸主人的文人官吏絡繹不絕,旬休日裏若是下午,整間宅院門前可以排起數十步長的隊伍。但是趕在宵禁剛剛結束,各大坊門甫一開啟,便急匆匆地趕過來的,屬實隻有他一個。


  “誰呀?”門內人問道,雖是家仆,卻不乏一點傲人的語氣。


  中年人清清嗓子,朗聲道:“左司郎中、諫議大夫楊虞卿。”


  聽了這名諱,隻幾息的工夫,裏麵的門房便開了府門。


  門房看起來三十出頭,看了看楊虞卿的略有焦急的神色,想必是有急事來見,而且恐怕事出突然。再加上門房心知楊虞卿為自己家主故交,人稱黨魁,便一改先前略帶傲慢的語調,朝楊虞卿認真地叉手行禮。極為短暫的寒暄過後,門房又微微彎腰,“今日旬休,阿郎還在梳洗,楊郎中這麽早來,恐怕還需稍候片刻。”


  “若非真有急事,楊某也絕不會這麽早來叨擾李相公。”


  楊虞卿說完,便從袖中掏出一漆封信箋,看信封的厚度,想必事情不會簡單。在信箋的封麵漆封上方,家仆依稀看見落款寫了個“植”。


  “是……六郎寄來的?”門房試探般地猜道。


  楊虞卿捋了捋有些發灰的長髯,不客氣地冷笑一聲,“是李植寄來的,所以還請先生行方便,某急需入見。”


  “呃……”門房有些猶豫,隻因他太熟悉這李府的規矩,若是放楊虞卿入內,家主雖不會說什麽,但是自己難免會被管家用杖刑痛打一頓,便顫顫巍巍地道:“既……既是六郎寄給阿郎的,那不妨……先行交給小仆,再代為轉交阿郎便好……”


  說完,門房便鼓足勇氣伸手,想接過信箋。楊虞卿卻忽地把手腕往回一抽,又將信箋放回了袖籠中,徹底收起了臉上的假笑,也絲毫不顧門房的攔阻,自顧自地邁步而入,穿過二門,口中輕輕地念念有詞。


  “賤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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