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三十一章 大唐天子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巳正。
京兆府,長安,宮城,尚書省。
長安尚書省位於宮城東南第一個街區的最南端,南牆外就是皇城東門大街,西接順義門,東接景風門。而西牆外是承天門大街,直通宮城南大門朱雀門。吏、禮、工、兵、戶、刑六部,除卻吏部選院及禮部南院位於尚書省之外,其餘六部二十四司諸院均設於此地。
皇城鼓樓傳來鼓聲陣陣,知是巳正時分已到,在京五品以上百官早已在尚書省議事堂班列完備,靜候多時,身著紫、緋袍的群臣跟在宰相身後排成兩隊。
李宗閔,正手持嶺南象牙製成的象笏,挺直腰身,立於左側隊伍的最前方。而他的身側三步遠,一位年歲相仿的中年人,兵部尚書、同平章事、宰相牛思黯,慧眸炯炯,滿麵英氣,下頜蓄著垂胸山羊胡,正身著深紫寬袖圓領襴袍,腰佩金魚袋,氣定神閑,垂手恭立。
李宗閔目光望向議事堂的紫檀翡翠屏風,屏風前有一高台,較議事堂的地麵高出數級台階,而天子禦座便置於其上。
所有人都在靜候天子駕幸尚書省。
“聖人駕到!”
宦官洪亮的嗓音從屏風後麵傳來,響徹議事堂,群臣立時向著聲音的方向伏在地上。聲音的主人,樞密使魚弘誌,片刻後便領著幾個綠袍低階宦官從議事堂後方極為齊整地魚貫而入,彎腰排在兩側。
又一息之後,大唐天子,則步履輕盈地邁入堂間。
未到而立之年的天子上唇蓄著仔細打理過的八字胡,上唇的胡須隨著嘴角微微向上翹起,剛毅有神的雙眼中泛著不易為人注意的堅韌,雙眉之間有著因思慮擠出的細細皺紋,下頜的胡須整齊自然地垂到金色的圓領口。
天子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身著上等棉布裁製的赤金色窄袖圓領袍衫,頭戴襆頭,腰佩九環帶,腳踩金邊靴,身上還飄著淡淡的幽香,想必是長安善和坊最好的香鋪進獻的熏香。
尚書省議事,一向儀式從簡,天子在禦座上落座後,便示意魚弘誌讓眾卿平身,群臣謝過之後,方得落座。
天子輕啟玉口,朗聲溫言道“今日朝參延後,隻因西川上奏軍國重事,涉及西戎,朕不敢輕之,故此……集眾卿於尚書省,望在場六部能夠盡陳己見,眾卿不必多禮,無論是從西川所奏還是另有計議,均可陳奏……”
天子頓了頓,匆匆掃視了一遍議事堂,“李德裕的奏疏,想必宰相已讓諸公看過了,尤其是最後,朕記得……李德裕欲遣羌兵三千,燒十三橋,搗西戎腹心,以洗久恥,了卻韋皋夙願,不知眾卿對此作何看法?”
不出所料,由於大多數人覺得事不關己,對於收複失地一事,幾十年來朝中態度一向都是積極用兵,因此群臣基本都表示了讚同。
天子不置可否,李宗閔恨得牙癢,楊虞卿沉吟不語,牛思黯則如同置身事外。
由於魚弘誌在場,李宗閔不敢輕易發表不利於李德裕的意見。
沒有了李植的供狀,朝中也並不全是牛思黯、李宗閔的黨羽,仍有部分朝臣素與李德裕親厚。再加上獻城歸降、收複失地這件事,怎麽看都應是來者不拒,本來就難以駁斥,想必李德裕也正是抓住了這點,才敢於在奏疏中如此光明正大地寫出“直搗腹心”這樣的文字,甚至文末還提到了已故南康郡王韋令公,拉攏了不少對韋皋有崇敬之意的朝臣。局勢一時間在向著李宗閔所不希望的方向發展。
不過李宗閔定了定神,轉念一想,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因為天子並未明確表示出對此事的看法,這想必便是魚弘誌所暗示的“態度曖昧”吧。再者說,以當今天子的脾性,若是其意已決之事,往往不會選擇事下尚書省。而天子既然將此事召百官議,隻能說明一點……
天子惑之……
李宗閔所需要的,是一個引子,一個不動聲色便能讓李宗閔的黨羽明白宰相之意的引子。
然而問題在於,由於事出倉促,無暇互通有無,大多數朝臣對宰相的態度一無所知。
正在李宗閔暗自思忖著如何能不讓李德裕得逞之時,禮部侍郎、尚書左丞楊嗣複,已從左側坐席起身,麵朝天子,拱手施禮。
“維州歸降,正說明蕃虜軍將心向王化者眾矣,今已取維州,此時出兵,必然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西川節度使李德裕所奏,臣私以為,或許可行……”
楊嗣複正說到一半,餘光卻“極為湊巧”地掃到了李宗閔從前方刺來的激烈的目光,讓他一時間渾身打了個冷戰。
楊嗣複與牛思黯、李宗閔出身同門,不消多說,便瞬間明白了宰相何意。他抬手拭去額上滲出的汗珠,驚慌之中連忙改口“呃……不過若是細想,已據維州便罷了,出兵……卻有重啟戰端之嫌,乃是斷不可為。”
同李宗閔一樣,靜坐席間的楊虞卿也在靜候著這個引子。
不管楊嗣複說得多麽拙劣,引子的作用已然足夠。楊虞卿便趁勢起身,從旁補充道“我朝穆宗皇帝長慶年間同蕃虜會盟,李德裕此番所作所為,不單有棄盟毀約之嫌。況且既已占據州城,出兵乃是重啟與蕃虜戰端,敢問他李德裕,若是烽煙再起,西川生靈塗炭,他李德裕擔不擔得起此責?”
一時間,楊虞卿話音剛落,尚書省議事堂內的群臣滿座都或多或少的點頭稱是,有的甚至起身附議。又才過了半炷香的工夫,朝廷對李德裕的奏疏意見竟又倒向了另一邊,而且似乎已有了定論。
正在李宗閔在坐席上沾沾得意之時,一個不卑不亢的聲音從後傳來。
“楊虞卿陰險小人,該殺!”
眾人紛紛回視,果不其然,說這話的是與李德裕私交甚好的工部侍郎鄭覃。
“維州據高山絕頂,三麵臨江,在戎虜平川之衝,是漢地入兵之路。德宗皇帝貞元中,韋皋欲經略河、湟,須此城為始。萬旅盡銳,急攻數年,雖擒論莽熱而還,城堅卒不可克,今其副使率眾歸降,豈有不據之理?諸公隻因李相公環視一番,竟紛紛改口,不知我這大唐朝廷,誰人如此權勢熏天?”
這最後一句話激得李宗閔咬牙切齒。
由於鄭覃素來熟知古文典籍,當今天子又嗜愛讀書,便於兩年前讓他擔任了翰林侍講學士,整日時常讓其於翰林學士院相伴左右,講經弄典。而鄭覃也沒少借此機會在天子麵前駁斥李宗閔散布的針對李德裕的謠言。
李宗閔知道,針對奏疏的辯論隻是個楔子。
從李宗閔暗示楊嗣複的那一刻起,辯論的重點便不再是李德裕的奏疏了,而是黨爭的延續,矛頭早晚都會對準自己。鄭覃率先發難,便是朝堂交鋒的開始。議事堂內,天子在看李宗閔,宦官在看李宗閔,群臣左右都在看李宗閔。鄭覃的一句話,已將李宗閔推向風口浪尖,身為宰相,他不能再沉默不語了。
“鄭侍郎,你莫要因諸公同你政見稍左,便妄加臆測,” 李宗閔早就看不慣鄭覃能夠仗著才學經常接近天子,眼中滿是蔑視,反唇相譏道“反倒是鄭公,素來與李德裕交好,此番在場諸公不過是各抒己見,聖駕在此,你稍見不利於李德裕,竟跳出來胡言亂語,不知是不是早已在外勾連藩鎮節帥,意欲結黨營私,圖謀不軌呢?”
李宗閔說完,又正眼望向天子,肅容拱手,收回了方才氣勢上的咄咄逼人,補充起來“陛下命諸公在此商議,非爭辯聒噪吵鬧也,鄭侍郎適才所言……”
“李相公如此激動,不知是否被鄭侍郎說中了什麽?”
不及李宗閔說完,右側前排坐席上,吏部郎中、翰林學士陳夷行主動站起來打斷宰相的話,為鄭覃擋槍,而後麵朝天子,極為恭敬地拱手施禮。
“臣以為,悉怛謀領軍歸降,乃是心向王化,無可厚非,此乃戎寇亡國之象,說明其邊地鎮將,早已離心離德。此乃大好機遇,應趁西戎將兵集結未穩,迅速出兵,直搗黃龍,盡複西川失地,以全韋皋夙願。為來日光複河湟,進取隴右,成陛下不世之功,營造良機!”
這段話的最後屬實令人心潮澎湃。陳夷行言語末了,還微微一笑,看了眼天子的神情,發現天子果然似有了一絲動心。
而這點顯然不光隻有陳夷行注意到了,鑒貌辨色滴水不漏的李宗閔,此刻心中也慌了起來。陳夷行最後那句話誘惑力太大,開疆拓土,成不世之功,實在是每位為人君者夢寐以求的,更何況當今天子從即位以來便勵精圖治,常讀《貞觀政要》,勤勉政事。李宗閔微俯著身子,手持笏板,不覺間額頭已凝滿了汗珠,正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反擊。
“紙上談兵,誰人不會?”
從一開始便一言未發的宰相牛思黯,終於開口了。
隻見牛思黯緩緩起身,朝天子敬重地施禮,看也不看陳夷行,一字一頓地麵朝天子拱手道“臣以為,這兵不僅斷不可出,此維州,也應一並歸還戎寇!”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
“哦?”天子眉毛一挑,手扶禦座,身子向前微傾,牛思黯的這話顯然引起了天子的興趣,“牛相公何出此言?”
“天子……當垂拱萬方,保境安民!”牛思黯又一拱手,麵朝天子,侃侃而談,語氣中滿是自信“吐蕃之境,四麵萬裏,失一維州,何損其勢?況長慶年間,兩國修好,約罷戍兵。今取維州,乃棄盟毀約!中國禦戎,守信為上。西戎若遣將來責為何失信?而後發兵百萬,長驅直入,陳兵平涼,兵臨長安……”
牛思黯頓了頓,又看向身後的陳夷行、鄭覃等朝中李德裕親近之人,帶著頗有嘲諷的語氣接著說道“……此時西南數千裏外,得一百個維州,又有何用?得不償失,有害無利。匹夫尚且不為,況天子乎?”
“……再說,此維州,及西山諸州,不過邊境之地幾座荒山,正如雞肋,食之無味,得之無益,還讓陛下失信於戎狄,豈有此理?”
天子靜靜地聽完牛思黯的這一番巧言辯駁,默然良久,神色變化頗為微妙,議事堂裏鴉雀無聲。
“李相公的意思呢?”
李宗閔實在沒有想到牛思黯竟能說得如此精彩,準確抓住失信這一點,據理相爭。見天子問話,李宗閔難掩心中的興奮,連忙拱手附和“臣以為,牛相公正道出了臣心中所想,所言極是!維州羌人甚多,本非中國所有,失之並無大礙。倒是失信於蕃虜,致關中大亂,河北難製,才是腹心之患啊!”
天子靜靜地聽完,手撫頜須,龍眉微蹙,沉吟半晌不言。末了,又默默地將目光望向群臣,似在掃視議事堂。
然而李宗閔卻敏銳地注意到,天子的目光似乎在後排的某一人身上凝有一息的工夫。
李宗閔正欲回首看去之時,天子已經解顏,道出了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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