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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三十四章 引火上身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戌正。


  京兆府,長安,萬年縣,啟夏門大街。


  長安入夜,坊門關閉,巡夜的金吾衛開始在長安的大小街道巡邏。一輛雙匹馬車緩緩駛過街巷,馬蹄在下過細雨的石板路上發出“嗒嗒”的響聲,馬脖子上係的鈴鐺悅耳而又清脆。拉車的馬都是棗騮青鬃馬。馬蹄疾踏,伴著一聲長長的嘶鳴,其中一匹馬鼻中打了個響蹄,噴出一口白氣。


  馬車前還有幾個提著燈籠的隨從領路,向守坊衛兵出示了憑證。雖然馬車內的人並未撩開布簾,但看車轎的製式,守坊士兵也不敢怠慢,連忙恭敬地朝車轎叉手行禮。坊門隨後開啟,放這隊人入坊。


  車轎內,左司郎中、諫議大夫楊虞卿同一男子相對而坐。


  男子年歲三十上下,身著深色絹製常服,頭上的青黑硬裹硬腳襆頭挺拔而標致,一看便知價格不菲。其麵部的胡須剃得幹淨,隻在上唇和下巴留下了些冒出來的青須。由布簾外透過來的燈光,映照得雙目炯炯有神,搭配著一對濃眉,足可以稱得上是個美男子。


  不過若是細看,便能看出其右耳沒有耳垂,一時看不出來究竟是生來若此,還是被後天割掉的。


  “已至晉昌坊了,柏公還不急著下車?”楊虞卿輕揉著額角,閉目問道。


  “不急不急……“男子爽朗地笑道,透著穩重的聲音倒和其氣質相得益彰,“我隻是因為這京城難得九月下場秋雨,稍後也好步行回府,感受下這長安秋夜。”


  “現在宵禁,柏公就不怕犯夜,被金吾衛抓了去打一頓?”盡管言語戲謔,忙了一整天的楊虞卿,聲音當中也有些沒精打采。


  “楊公說笑了。”男子撩開車轎窗口的布簾,看著窗外行人稀少的坊間,漸漸收起了笑容。


  楊虞卿那話本來也隻是開玩笑,畢竟他心裏清楚,金吾衛就算對犯夜的處罰再重,也不敢處罰到王府的人身上。


  “也是沒想到李文饒的那封奏疏,昨日竟費了公等那麽久才討論出個結果。”男子似是故意引出話題道。


  “結果早就有了,然而長安官場公也不是不知道,朝廷政出多門,事權不一,效率低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再加上朝中尚書省仍有不少人親近李德裕,聖人昨日又親臨論奏,李黨相加阻撓,極為可惡。若非奇章相公言才冠絕朝堂……”


  楊虞卿說到此,稍稍頓了頓,因為他猛然回想起天子在聽完宰相牛思黯的論述之後,做決斷之前,明顯地將目光投向了一個人,不是李黨也不是牛黨,更不是閹黨,而似乎是一個一直默默無聞的人。


  須臾後楊虞卿又覺得可能隻是巧合,便打消疑慮,接上話頭道“……這詔命能如我等所願,實屬不易啊,總之也算是能狠狠地惡心一下李德裕了。”


  男子馬上放下布簾,來了興趣,道“我聽聞,李植曾向靖安相公寄去一份彈劾李德裕的供狀?不知楊公對此事知否?”


  “當然,”楊虞卿不假思索道“那供狀是某同靖安相公一起審的,幾乎全改了,耗時整整一日。不過似乎靖安相公最後並沒拿出來,也不知是為何……”


  男子笑容帶著一點狡黠,打趣道“靖安相公待楊公若骨肉,朋比唱和,世人皆知。楊公身居黨魁,怎麽,相公難道就沒給楊公透透底?”


  楊虞卿微微搖頭,心中早就對此有過疑竇,李宗閔對待政敵素來狠毒,先前供狀本已準備妥當,然而今日他卻主動放棄這一打擊李德裕的良機。想來絕不會是因為宰相心生憐憫,倒可能是……


  “恐怕……是北司的人不同意呀。”


  “哦?”男子嘴角含笑,帶著一絲諷刺的聲音傳來,“向來自視清高的李黨,竟會同北司有所聯係?”


  “是啊,這水是越來越渾了,”楊虞卿長歎一聲,“倒是可惜了李植,供狀的事情想必早已為李德裕所知,他這下恐怕要遭殃了。”


  “楊公……難道不知道?”男子表情上頗有些驚訝,語中滿含深意地說“李植……早就是棄子了!”


  這話說出來,臉上一直寫著疲憊的楊虞卿立時驚起,連忙追問道“什麽……什麽時候的事?”


  “從一開始便是。”男子口中出氣,抻了抻腰身,又轉了轉脖頸,許是許久都在車轎內保持著一個姿勢,竟發出“哢哢”的聲響。


  “王爺說了,李植此人雖性狡黠佞柔,懂得疏通關係。然而若是彼時郭釗或是杜元穎任節度使時,他還有用,能讓西川牢牢掌握在王爺手中。不過楊公您捫心自問,算上昨日朝堂論奏,李德裕是同牛、李二位相公相爭多年未曾明顯落於下風之人,李植能是他的對手?自李德裕上任西川節度使後,王爺便篤定,西川已是塊雞肋,所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楊虞卿手撫著下頜的胡須,囁嚅著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心中冒出許多問題,然而卻想不出到底該先問哪個。


  “……師皋沒想到,王爺年紀輕輕,竟能……思慮如此之遠?”


  “年紀再輕,可也都是太宗玄宗子孫,”男子淡淡地冷笑一聲,用指節叩著座板,輕聲吟道“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不可輕年少!”


  男子話音剛落,楊虞卿瞬間覺得渾身冒起一層雞皮疙瘩。男子提的這兩位皇帝如何上位的,太宗皇帝玄武門之變,玄宗皇帝唐隆之變、先天之變,可是人盡皆知。


  “那……王爺的意思是,就不管李植了?”


  男子頓了頓,身子微微向後仰去,像是思忖了片刻,方補充道“如今西川是一潭死水,王爺急於抽身。前幾日通過‘鶥城’給李植派了任務。若是成了,黨爭自解,王爺心腹大患亦除;若是不成,舍了一個李植,免得引火上身。李德裕身在西川,鞭長莫及,也追查不到長安。此計成與不成,於王爺,於牛李二位相公,於你我,皆有益……”


  馬車隨著車夫的一聲“籲”,停了下來。楊虞卿知道車轎已經到了自己的家門口,男子見狀,便起身朝楊虞卿微施一禮。


  末了,在撩開布簾之前,男子頗為神秘地碰了下楊虞卿的肩頭,語聲低如蚊蚋“過些時日,楊公也該做準備了……”


  “什麽準備?”


  “鬼兵將至……”男子說得一字一頓。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


  崇明坊,戌正二刻。


  李植身覆黑衣,匆匆騎馬趕到崇明坊的時候,坊門雖然緊閉,然而由於通傳早已將李淮深解除封鎖的命令傳達至此,崇明坊的戍防便較半個時辰前鬆散了許多,但是出乎李植意料的是,仍有一火十人牙兵在此守備坊門。


  不過是幾個沒見過世麵的卒子罷了。李植心道,隻消稍詐一詐便好。


  守備牙兵雖不認識李植,但見來人身披緋袍,也不敢輕易攔阻,便站在坊門兩側,將槊矛倚在肩頭,抬起雙手,朝李植行了叉手禮,正欲相問。


  李植卻搶先一步,擺出嚴肅的神情,怒目相視道“某是節度支使李植,行軍司馬的命令你們沒有聽到嗎?此坊已解除封鎖,為何仍在此逗留?”


  “額……支使息怒,坊內確實已……已解除封鎖了,不過這坊門,我等也不知道可不可以開啟,所以……”為首的火長連忙向前一步,他一生沒怎麽見過正四品的官,因此說話時的戰戰兢兢被李植明白地看在眼裏。


  李植雖然擔心這幾個戍卒將自己私入崇明坊的事情告於他人,不過又怕耽擱得再久,若是為節度使得知李淮深下了解除封鎖這樣的愚蠢命令,派人前來搜查,那自己可就要被抓個正著了。更重要的是,令狐緘家宅中的密信,還不知有沒有被銷毀。


  眼下正是爭分奪秒之時,顧不得那麽多了。


  “某是節度支使,現在命你即刻撤防,”李植熟知對何人應擺出怎樣的神情,用怎樣的語調,對待這一火牙軍,隻消擺出上官的威嚴,再詐上一詐,便足以了,“若是坊內百姓得知坊門封鎖,引發騷亂,攪擾四鄰,出了事,爾等擔不擔得起這責任?”


  火長連忙俯身低頭稱“不敢”,而後便一聲令下,催促般地讓手下幾個牙兵將坊門開啟。其中一名牙兵小聲嘟囔了句“又要開……”被火長厲聲訓斥後便噤聲了。


  火長見坊門已開,便哈著腰朝李植連連行禮,“那……小卒便退下了!”


  李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望著這火牙兵列隊遠去後,便兩腿迅速一夾馬肚子,朝坊中疾馳而去。


  猛然間,李植忽地心生疑竇。


  等等……


  先前牙兵嘟囔的話回響在李植耳畔“又要開?”之前難道還有人來過嗎?

  李植一時狐疑,難道“鶥城”已經率先來善後過了?但是也顧不得細想,便急忙朝坊內前曲,令狐緘的家宅方向奔去。


  崇明坊與成都府繁華富麗的碧雞坊和禪宗濃厚的文殊坊不同,平日裏展現的更多是成都府的市井氛圍。民居民房遍布此坊,商業遠不如其他成都府裏坊繁盛。坊間屋宅相互緊鄰,留出的巷子往往逼仄,僅容一人通過。


  然而崇明坊中卻住著成都府最多戶人家,因此相較其他各坊更為重要,也更難管理。此刻入夜的崇明坊,卻由於先前的封鎖,陡增了一絲肅殺之感。再加上昨日的雨雪,此刻道路仍有些濕滑,盡管李植心急如焚,也不敢真的策馬狂奔。


  令狐緘的家宅位於前曲乙巷,行不過半刻,李植便到了。


  李植匆匆掃視,見四下無人,李植安心地長出了一口氣。事不宜遲,他連忙下馬,徑直向內走去。


  整間宅子並不大,算上茅廁,攏共隻有三間屋宅。如此重要的密信,想必令狐緘不會輕易地將其置於顯眼的位置。四下裏漆黑一片,李植從懷中掏出一柄早就備好的火折子,擦開,費了些勁兒才吹著,開始借著火光在屋子裏小心翼翼地翻看著。


  然而令李植越發心慌的是,無論是床底下、枕頭下、案幾下,甚至是家具與牆麵之間的縫隙,那封密信卻像是不翼而飛一般,完全不見蹤影。李植隻覺額上滲出了層層細汗,視線凝在了正房一旁的火盆上。


  莫非真的已經被處理了?


  帶著碰運氣的想法,李植將火折子探向火盆,翻著裏麵燒焦的柴火。


  然而沒想到這一翻,李植竟真的摸出來未燒盡的文書一角。


  “……若五郎無意同家族決裂,綯兄此請……”


  就是這個!

  李植大喜過望,又在火盆中翻了翻,確認其餘文書都已被燒為灰燼後,便用火折子點燃這角未燒盡的文書,而後迅速地朝宅院外奔去。


  若他算的沒錯,這便是最後的物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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