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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四十一章 焉耆王嗣

  太和五年,九月癸亥,戌初。


  維州,薛城外。


  護送囚車的部隊由三隊武威軍組成,六十餘唐軍護送載有三百人的囚車,整個隊伍在狹窄的官道上綿延了足有一裏。囚車笨重,整個行進因而異常緩慢,最後竟用了兩倍的時間,至次日戌時才行至薛城外。


  唐軍出成都府時,吐蕃人的哀嚎聲不絕於耳。待將至目的地,竟也都像是已然認命,除卻行軍腳步聲外,餘皆不聞。


  部隊先前派去的信使未初時分已從維州回報,維州城內的守軍想必此刻已經知曉將要撤離的消息,城頭的火把光亮較往日少了許多。


  天已擦黑,張翊均立在“颯玉騅”身側,一邊偷偷地給“颯玉騅”嘎吱嘎吱地喂蘋果,一邊透過蒙蒙霧氣,直直地凝望著黑壓壓的維州城牆,緊閉的大門在夜色下看上去仿佛一隻深邃的獨眼,遠遠地同張翊均對視。


  兵曹盧啟走到張翊均跟前,畢竟整個隊伍中的讀書人就隻有他們兩個。


  盧啟比張翊均要矮上半頭,年歲卻要大上一輪,若是平時兩人並肩站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滑稽感,然而現在他們兩人臉上卻滿是凝重的神色。


  “城內已經得到消息,想是明日辰初,便要開拔撤離了……”


  “囚車中的吐蕃人怎麽辦?”張翊均細細聽去,囚車中除了怨聲外,竟還有嬰孩的啼哭聲,“難道真的要按計劃,都留在城中等著吐蕃人來殺?”


  盧啟麵露赧色,望向陰雲密布的夜空,口中長出一口氣,顯而易見,他也對這不仁不義的差事極為不忿。良久後,盧啟輕聲道“悉怛謀已死,其餘的婦孺許是可以藏匿於維州城中……”


  “那既然這樣……”


  “不過……”盧啟又澆冷水道“閣下曾在維州一年,維州百姓對這些吐蕃守軍什麽看法?”


  “恨之入骨……”


  “想想也是啊……就算藏匿城中,吐蕃兵殘暴,入城換防後,百姓恐怕會毫不猶豫地把這群人的藏匿位置給供出來,以此少受荼毒。所謂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吐蕃人對叛逃者的處罰閣下想必清楚……有時候,早死相比苟活更是一種解脫。”


  張翊均歎了口氣,他如何不知,吐蕃律法對叛逃者的處罰,梟首已算輕的了,而被活活剝皮,做成人皮唐卡的,也比比皆是。盧啟安慰似的拍了拍張翊均的肩頭後,便去吩咐兵士們就地紮營。


  徹夜的行軍讓武卒們人困馬乏,紮營的同時,在兵曹盧啟的要求下,每隊的夥夫開始生火煮粥,不多時,夾雜著一股糊味的粥香便飄入張翊均的鼻竇,合著一股熱過的胡餅芝麻香氣,讓不少困意十足的步卒都紛紛聚了過來。


  “一個一個來,莫搶莫搶……”


  盡管風塵仆仆地到達了目的地,遠離家鄉數百裏許,步卒們的臉上卻也未見難過的神色。他們喝著粥,吃著胡餅,開著同僚的玩笑,埋怨著夥夫燒的粥太稀,年紀大的聊起了老婆孩子,甚至連一日行軍的疲憊此刻也煙消雲散。


  畢竟他們都清楚,此番前來不過是送幾百個蠻子上黃泉路,待到明日辰時,隊伍便將踏上歸途,也徹底省了累贅般的囚車,誰不開心呢?

  張翊均也啃了口有些放涼了的胡餅,又深深地望著維州城牆上火把攢動,城頭的唐旗無力地低垂著。即便他在成都府時已經看開了這件事,但是真正來到維州城下,再一次看到他曾經蟄伏了一年的城池之時,一股濃濃的悲涼感還是從心中油然而生。


  張翊均深吸一口氣,卻感覺胸口咯咯的,像是有什麽東西……


  伸手摸去,掏出來一厚厚的信箋。


  對了,這是要交予楊綜的。


  許是由於長途跋涉的緣故,不知何時信箋上的漆封已被磨掉了,現在信箋看起來和被拆開別無兩樣。當時不由分說便將信箋收下了,張翊均這才注意到這信箋厚得不像樣,就像是塞了本薄書進去,難怪會咯胸口。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張翊均將胡餅叼在嘴裏,小心地將信箋翻開,果真從裏麵取出一本薄書和幾張信紙。看字跡書和信出自同一人的手筆。令狐緘先前負責抄錄藏書閣書籍,想必這本薄書是藏書閣中某本書的抄錄節選。


  書名處赫然寫著《安西將門世係表——焉耆卷》。


  維州,維川郡,薛城縣。


  西側城牆,子初。


  微風拂麵,楊綜獨自一人立在城頭,正用力地嚼著好幾片薄荷葉,口中清涼的酥麻感足以麻倒一頭牛。他兩臂張開,任憑呼嘯的秋風從指間吹過。


  目盡之處,獲知唐軍將撤的消息後,吐蕃人的營寨戌初便燃起了篝火,數十人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歡快而悠揚的鷹笛曲調隨著風兒傳來,卻讓楊綜頓覺恍若隔世。


  楊綜仍能憶起,武威軍、天征軍入城時,維州父老百姓夾道迎呼、山呼萬歲的場景。


  “不意今日複見唐家威儀……”


  他當時怎麽說的來著?


  “唐軍不走了,此番絕不再走了……”


  他終究還是食言了。


  楊綜這幾日身在維州,他看到的是百姓的安居樂業,是他走在街巷上時人們的笑臉相迎。而這一切,都將在明日辰時戛然而止。是因為有他簽字畫押的那份供狀嗎?楊綜搖搖頭,心中暗道,就算不是那樣,自己也枉為唐兵,枉為唐臣。即便以死謝罪,也死有餘辜……


  楊綜輕聲歎氣,灰棕色的眼眸泛上一絲黯然,心頭思緒卻不覺回到了從前。


  “軍爺,這是襄兒,我小侄,您看能不能給他在兵曹安排個床位……”


  說這話的是楊綜的阿叔,楊胄。有著和楊綜一樣的胡人麵相,麵容棱角分明,引人注意的是他左耳根下方有處長長的疤痕,延伸到喉嚨處,許是被火燒的,由此讓他的聲音甚是沙啞。打楊綜記事起,自己阿叔沒少因為這個疤被人指指點點、敬而遠之。


  “欸你這個雜胡,怎麽都給你軍籍了還來勁了呢?”對楊胄的點頭哈腰,隊正打扮的軍卒反而有些厭惡地望了眼楊胄和他一旁僅有七八歲的楊綜,而後把雙腿向案幾上一搭,背向後靠去,罵道“拿上腰牌趕緊給老子滾!”


  楊綜的童年記憶充斥著阿叔的點頭哈腰和他人的白眼。這二者時常混在一起,讓楊綜不止一次地認為,正是阿叔的軟弱才讓他們備受歧視。等他長到快二十歲,這種想法便更根深蒂固。


  尤其是當他自以為能養活自己的時候。


  “襄兒,明年你就弱冠了,待阿叔再攢攢銀子,到時候你就也有軍籍了……”常年的低人一等,讓阿叔的背早早地佝僂了起來。十九歲的楊綜看在眼裏,卻並不心疼,反倒頗不耐煩地道“不用你管!”


  阿叔沒有因楊綜的頂嘴而惱火,反倒憨厚地咯咯笑著“我不管你誰管……”


  “那也輪不到你,你又不是我阿爺!”


  楊綜輕蔑地拋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邁出門去,留下他阿叔一個落寞孤單的身影,扶著門廊長長地歎氣。


  那段時間,楊綜實際上迷上了賭博,在賭桌上輕輕一擲,便換回了大把大把的雪花銀,引得周圍人紛紛叫好巴結起來。人生頭一次,讓楊綜體會到了趾高氣揚活著的爽快。然而楊綜後來才知道,那其實是給他做的局,到第三天,他便連本金帶先前贏的銀子輸了個精光,還欠下一筆堪比阿叔一年俸祿的“巨款”,卻是他無論如何也還不起的。


  後來怎麽樣了?楊綜到現在也忘不掉,那是阿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揍自己。他為了還賭債,偷拿了阿叔供在床頭的玉石,被阿叔發現後,連著打折了三根柳木棍。至於欠的錢,最後到底還是由阿叔掏錢還了。


  想到此,楊綜自嘲般地笑了笑,雙手不知何時已掏出腰間的玉石信物,輕撫著上麵的文字。


  一年前,太和四年,冬十月。


  河曲,魯州城外。


  一抹殘陽劃過河曲戈壁的天空。幾隊河曲兵卒列隊齊整,隻待州刺史來踐行後,便可整裝待發。


  旬日前,朝廷下詔,西川告急,兵士緊缺,這幾隊武卒都是被選拔出來往援蜀中的北兵。楊綜正是其中一隊的隊正,他肩扛陌刀,蓄著八字髭須,口中嚼著薄荷葉,兩頰的咬肌隨著咀嚼蠕動著。


  楊綜站得穩如泰山,雙眼直視著戈壁上開闊的南方大路,在地平線的位置矗立著延綿的山峰,越過群山,便是夏州地界,之後便是關內,也是他們往後的必經之路。


  真的要去成都了……楊綜心道,他生在魯州,長在魯州,這也將是他首次踏上大唐關內的土地,雖然將要告別故鄉,此刻充斥他心中的,竟滿是對芙蓉城的向往。


  “喂!”


  從兵卒身後城門方向傳來某人的呼喊,惹得隊副和幾個好奇的兵卒扭頭回看。隊副見了,便悄悄扒拉了下身旁的楊綜。


  楊綜把口中薄荷葉一啐,“幹啥?”


  “那是胄叔吧……”隊副話音未落,楊綜便猛地扭頭回看去,隻見一五旬老兵身披布甲,正一邊招呼著一邊步履蹣跚著朝這邊奔來。


  “阿……阿叔?”


  楊綜臉上滿是驚訝,壓低了些身子,從隊列中摸了出去,三步並兩步地趨至阿叔跟前。阿叔已不再年輕,略帶卷曲的發髻斑斑駁駁,兩鬢也被灰白浸滿,阿叔兩年前在戰鬥中腿受了傷,吐蕃人鋒利的弩箭刺穿了他的右小腿,自那以後腿便有些跛。


  見到楊綜的一刹那,楊胄平日裏凶巴巴的神色竟舒緩了下來,平白增添了幾分和藹。


  “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出征不用你來送嗎?”看著阿叔的步履蹣跚,楊綜有些惱火又有些心疼地責怪道。


  老兵粗厚的手掌拍了拍楊綜的肩甲,“襄兒出息了,跟你叔一樣當上隊正了,這下要去西川,可得……”


  “知道了知道了!” 楊綜一向不擅長應付這種分別時刻,鼻腔有些發酸,許是怕被阿叔注意到他眼神中的不忍,楊綜不由自主地撇過臉去,故作平靜地道“你快回去吧,一會兒刺史可要來了。”


  楊胄沉默了半晌,直直地望著自己一手帶大的侄兒。即便是再絕情之人,也無法忽略老人眼中的不舍。楊綜瞥見自己叔父的雙眼,竟覺得自己臉頰有些發燙,正要說什麽,老兵已默默地從懷中掏出一用亞麻布包好的物什。


  “來,拿著……”


  “這是……什麽?”楊綜接過去,滿臉疑惑。


  “你阿爺一直帶著的,叔幫著保管了這二十年,現在……它是你的了。”


  太和五年,九月癸亥,戌正。


  劍南道,西川,維州。


  “楊都尉?”


  “楊都尉!”


  楊綜的思緒這才回到現實,意識到有人在叫自己,連忙一抽鼻息。這個時辰他根本沒想到會有人在城牆上閑逛。由於明日便要開拔,也毋需守備城池,因此城頭上的戍卒早就回兵營歇息去了。


  “張……張翊均?!”


  楊綜雖然知道張翊均是隨縛送的吐蕃降卒一起來的,卻也對他的突然出現頗感訝異,“城門緊閉,你怎麽……怎麽進來的?”


  “翊均好歹是做過一年的維州暗樁,這州城有哪些入城的暗渠,如何登上城牆,還是了然於胸的。”


  合著陣陣風聲,張翊均這話聽起來竟暗含著些無奈。


  兩人就這樣肩並肩地遠眺吐蕃營寨,無言良久。


  時至今日,還有什麽可隱瞞的呢?


  “曾經在河曲魯州的時候,因為流人子的身份……人們都看不起我。還有人誹謗我,想陷我入牢獄。阿叔一直護著我,用積蓄給我買了軍籍,這才當上戍兵,”楊綜語氣平靜,長歎著道“後來做上翊衛隊正,被調至西川,李公不以出身論人品,繼而做了牙兵中郎將……”


  “再後來……”楊綜頓了頓,喉頭哽咽著,閉眼道“為了為我家父阿叔正名,便在李支使的供狀上簽了字畫了押……良心不安,遂自請前往維州……”


  兩人之間又有了長久的沉寂,其實也許僅僅隻是一息的工夫,卻在楊綜看來,有半個時辰那般漫長。


  “李公知道……”


  “什麽?”楊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公知道,”張翊均手扶著冰涼的箭垛,清澈的雙眸看向楊綜,眼中竟並無任何的責備,“李公不僅一直都知道有那份供狀,而且也知道上麵有楊都尉的姓名……”


  “李公是怎麽……”


  “薛元賞說的。”


  “啊……”對這簡短的回答,楊綜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睛,然而隻須臾,他的眼神終究還是黯淡了下去,“既然這樣,襄宜更無麵目回去複見李公……”


  “此次歸還城池的詔命,其實同那份供狀毫無瓜葛……”


  獲知了這樣的答案,楊綜卻更為困惑不解,連連用手指著城內黑壓壓的屋簷高聲道“那……朝廷為何要拋棄光複的城池?為何要拋棄五千維州百姓?這難道不是亂命?你們……就那樣接受了?”


  張翊均眼神麻木地望著城內,這座他寄予厚望的城池,終究還是未能如他所願,助李德裕立功入朝。為這座城池,張翊均受過多少苦,他已記不清了。之後要做的事情,他一時腦中也一片空白。


  “我其實很羨慕你,”看著張翊均暗暗抿緊的唇角,楊綜莫名地感覺出來,對於維州城的歸還,張翊均恐怕比自己更要心痛,“張先生想必……生自鍾鼎世家,再不濟也不可能比楊某差……”


  “襄宜未曾讀過許多書,是個粗人,甚至就連兵書也沒太讀過……雖然官居六品,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兵……自然是不懂朝廷的國策,也不懂什麽叫盛世,”楊綜說到這兒,無奈地垂下眼簾,“但是襄宜倒是清楚,將收複的故土拱手送還,盛世絕非是這般麵目。”


  楊綜說完,百感交集中,手臂搭在箭垛上,將那玉佩放在手掌裏,用大拇指撫著上麵的刻字,想以此來讓混亂的心緒平靜下來。


  “那是什麽?”


  “噢,不過是家裏傳下來的玉佩。這麽久了,我也不知道有何用,不過是當作護符,帶在身上罷了……先生如能識得上麵寫的什麽,那可幫了大忙了……”雖然這樣說,楊綜卻並未抱任何希望。


  楊綜將那信物遞給張翊均,卻不料隻匆匆掃了須臾,張翊均一挑劍眉,頗為驚奇地仔細打量著楊綜棱角分明的相貌,“這麽說,令狐緘寫的是真的?翊均還以為是玩笑……”說完,張翊均便從懷中掏出那封信箋,鄭重地遞給楊綜。


  “先……先生何意?”


  楊綜邊看著張翊均,邊連忙打開信箋,取出那本薄書和信紙,微微側身靠向火把的光亮。


  “安西四鎮之一,焉耆國聽說過嗎?”張翊均神情嚴肅,字斟句酌地複述著信紙上寫的話,“其國貞觀中臣服大唐,元和初陷於吐蕃,其國王姓龍,末任焉耆鎮守使楊日佑嫁女與末代焉耆王,生二子。焉耆城破之日,焉耆王隨鎮守使楊日佑兵敗身死,長子攜幼弟出逃,為避人耳目,遂自稱流人,以母為氏,後不知所終……”


  “長子名留,次子名胄……”


  楊綜默默地聽著張翊均的話語,雙手卻已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楊留、楊胄,則正是楊綜父親和叔父的姓名。


  “這塊白玉本不是什麽玉佩,而是焉耆國印!上書粟特語四字‘龍突騎支’,為首位焉耆王之印!”


  楊綜的眼眸漸漸朦朧,張翊均將那白玉信物雙手遞還。


  “楊都尉從來就不是什麽流人子……”張翊均雙目炯炯,一字一頓,言語間竟也覺得心頭熾熱“而是焉耆王嗣!”


  當楊綜仰首與張翊均四目相視之時,竟已淚流滿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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