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二十一章 安康公主
太和五年,十月辛巳,未初。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潁王府。
張翊均讓李商隱先行回宅,自己獨身前往潁王府。午後的潁王府甚是清淨,張翊均已有些年頭未曾來此,內中陳設除了多了尊禦賜珊瑚樹外,便與往昔無甚差別。
同梁唐臣打過招呼後,府內年過六旬的老宦官宋皋,見手持潁王印綬的張翊均來此,並無過多寒暄,隻是會意地頷首入內稟報,讓張翊均在二門前多候些工夫。
張翊均清楚,潁王生活作息極為規律。若非外出遊獵飲宴之日,每日入戌必就寢,清晨寅末必起身,午後未時必修道,年複一年,從未有變。習慣倒與張翊均有著天差地別。
等著宋皋回稟的工夫,張翊均凝望著第一進院落內的禦賜珊瑚樹。珊瑚樹被打磨成了遒勁古鬆的模樣,與院內周景陳設搭配,望之甚有古風,令人忘俗,讓人心歎。
宋皋不多時便由二進月門出來,引著張翊均直往後園而去。
潁王身著月白道袍,神色疏朗地南麵端坐於池旁涼亭內,石桌上仍放著筆墨紙硯等物。見到張翊均後,潁王微笑著徐徐起身。王氏正陪侍於側,也欠身斂衽,而後便沿著涼亭另一側的甬道,在幾名府內女婢的陪同下退了出去。
“拜見潁王殿下……”張翊均立於涼亭下,拱手施禮道“午後叨擾,還請見諒。”
潁王讓張翊均不必多禮,吩咐宋皋收拾下筆墨,便走下涼亭,同張翊均沿著池塘小徑緩緩踱步。
由於昨晚方才見過麵,張翊均便舍去了繁複的寒暄,扼要地將昨夜李商隱獨自破解暗渠機關一事講出,輔以美言,繼而叉手誠言道“以臣拙見,以此人之聰慧,或真可一用……”
潁王看了張翊均一眼,眼神中的疑慮仍然較昨日未減,卻也略有好奇道“你就這麽信任此子?”
“倘若生亂,一切由臣……”
“行了……此事你心有分寸便好。”潁王不願再憶起昨日憤而失態的場麵,便擺了擺手,“倒是翊均你此來,莫不是僅為此事?”
張翊均就此切入正題“臣此來,是想向殿下借用藩王腰牌……”
潁王聞言一頓,回身望了眼張翊均的表情,似是確認了足有半晌,才開口猜測道“看你的神色,想是已有線索了?”
張翊均目視潁王,點了點頭。
“印綬不足用?”
“隻憑印綬,翊均隻得於三更以前出入各坊,至於四更五更則不可……”
藩王腰牌止有一塊,如若生母嬪妃仍在世,憑此腰牌甚至還可出入大明宮。潁王生母韋氏早薨,因而其功用便止與朝中金紫所佩金魚袋相似,如編好理由,可無視宵禁,在長安各坊間自由出入。
“我明白了……”潁王已心中了然,默默地解下拴在蹀躞上的玉白鑲金腰牌,遞給張翊均,他雖然心底很是好奇張翊均口中所說的線索究竟為何,不過身為藩王的他卻也心知,事情尚不明朗前,無知便是福,遂緘口不問。
與此同時,從十六宅北曲緩緩駛來一襲二馬厭翟車,其後小跑著幾名兵士仆役,車駕於十字街向西一轉,直往坐落於中曲西側的潁王府而來。
守備府門的兵士遠遠望見這襲車輅的製式和配飾,知是來尋潁王殿下的,神色難掩慌張地向一側同僚低聲叫道“快快,快去找梁校尉!”
少頃,這駕四望車果真在潁王府門前穩穩停住。駕車的車夫身穿正八品青袍,衣著幹淨整潔,隻見他收了馬鞭,整了整衣裳襆頭,便隔著繡金帛簾,向車駕內溫聲道“公主殿下,咱們到了……”
車夫話音未落,那繡金帛簾便被卷起,從車駕內伸出一隻柔荑素手,車夫連忙伸過去小臂,車內人便借力探出身子,走下馬車。
門前兵士見了,立時跪地稱禮,梁唐臣亦在得到消息後急匆匆地由二進院趕了過來,躬身向眼前的碧玉少女拱手行禮“安康公主……”
安康公主李漣今日身穿繡羅青質朱錦翟衣,腰束革帶,雲朵髻上熠熠垂下九樹花鈿,不過許是由於粗心,或是出行倉促,並未於腰間栓飾珮綬。
公主芳齡十六,是潁王胞妹,兩人眉眼相似,繼承了生母韋氏高挑的身材,嬌柔貌美,自幼同潁王關係極好,潁王出閣入住十六宅後,幾乎每日都要來見,不過潁王沒少謊稱自己不在府中。
不消安康公主多說什麽,車駕仆役便畢恭畢敬地捧上來一鏤金木函,梁唐臣見了,許是猜出來內裏盛為何物,隻覺一滴冷汗滑落額角,竟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公主來得不巧,潁王殿下……今日……往玄寧苑遊獵去了,怕是要入夜才……回來。”
梁唐臣本就不擅長扯謊,安康公主一聽便知,也不著眼,冷冷地哼了一聲,聲音卻略約有些嬌柔,“梁阿伯今日騙不了本主。本主不信,王兄昨日飲宴,前日馬毬,三日前閉門修道,今日還能遊獵不成?”
梁唐臣被問的啞口無言,說來可笑,即便他平日快意豪勇,為保殿下麵對生死也無所顧忌,然而在安康公主麵前,卻隻覺不知所措。
安康公主帶著仆役,徑直往府內而去,梁唐臣也著實不敢攔阻,隻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邊。公主在前兩進院落左尋右尋不見王兄的身影,正要往後園而去,卻迎麵撞見了潁王妃王氏。
公主自幼嬌慣,由於生母早薨,加上年歲最幼,潁王、安王、漳王及十六宅諸王叔,敬宗皇帝甚至當今天子皆對她頗有榮寵,即便年將十八也許之常居宮中,出入毫不受限,因此一般人不敢對其要求稍有怠慢。
隻有一人除外。
王氏眼神隻稍稍在手足無措的梁唐臣和公主仆役手中的木函上一轉,就已心知是怎麽回事,便向公主微笑著欠身一禮,不偏不倚地站在公主往後園的石板路正中,溫言道“‘大王’現時確是不便,殿下不若稍候片刻?”
對這位阿嫂,安康公主說心底話是有些怕的,每次來尋王兄,她總感覺自己的小心思似乎都能被輕易洞察,不過現在阿嫂說的卻是王兄現時不便,並非梁阿伯適才什麽外出遊獵那樣的說辭,前後不一,自覺占理,便冷笑了一聲“卻有何不便?竟須梁阿伯扯謊誆騙本主?”
王氏低頭施禮,麵上仍不失恭敬地道“扯謊卻是不對,臣妾願代為賠禮,不過殿下細想,如若‘大王’無事,同胞兄妹,何故不見殿下?況且殿下今日前來,亦未曾遣人知會,以殿下之溫婉知禮,臣妾心想,這必不是殿下本意?”
公主微覺語塞,她隻道自己占理,卻不想阿嫂輕而易舉寥寥數言便將話鋒扭轉,讓她頓覺有些難堪,便看向別處,鼓著氣道“確……確實非本主之意……”
“那可否讓殿下於前堂稍候片刻?‘大王’忙完後便至……”
安康公主本想答應,卻轉念覺得自己身為堂堂大唐公主,天子親妹,如何能受得這番待遇,受阿嫂擺布?便又改口謝絕,非要現在就見潁王不可。
王氏溫言相勸,公主寸步不讓。誰知最後公主竟有些氣急了,竟放下禮數,領著仆役,直往後園快步而去,全然不顧其他人的言語攔阻。
老宦官宋皋難掩心焦,額前凝汗,若是被安康公主聽到殿下同張翊均相談內容,那可就糟了,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王氏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王氏卻容色淡淡,望著遠處安康公主的背影,輕聲言道“無妨,想是經過適才那半盞茶工夫,殿下和張翊均也應當談完了……”
安康公主闖入後園定睛望去,便在池塘對麵發現了正同一素衣弱冠並肩而行的九王兄,便急忙快步穿過池旁涼亭,還向身後瞥了瞥,發現無人追上來後放下心來。
潁王瞅見安康公主的一瞬,麵有驚詫,緊接著在注目到她身後仆役手裏捧著的木函時,胃袋竟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一下。
見到九兄後,適才仍麵有不悅的安康公主好似換了個人,竟喜上眉梢,命仆役掀開木函蓋子。望著李瀍,瞳若秋水,滿是期待地道“阿兄嚐嚐!”
張翊均覷了眼木函內,在一餐碟上淩亂地擺有幾塊烤製的酥皮點心,不過不知為何,每塊點心底部似乎都微微泛著些不均勻的烏黑。
李瀍一時有些猶豫,他如何不知自己親妹的手藝如何,去歲上吐下瀉的慘痛教訓仍曆曆在目,卻又因寵慣了這唯一比自己年幼的小妹,堆笑著推脫道“漣兒心意為兄心領了,然近日為兄辟穀,不吃這些……”
“可是……”安康公主說著,竟語聲中沾了哭腔“漣兒特意為王兄親手做的!”
正是親手做的所以才不敢吃啊,潁王心道。不過見公主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臉色,潁王知道一時僵持不下,便隻伸手從木函內取了最小的一顆。
“那就……就一顆,可否?”
“好!”公主臉頰舒緩了下去,卻眼見著潁王將那顆點心遞到了張翊均的手中,霎時又不樂意了,語氣頗不為禮道“這是本主專門給王兄做的,若不得吃!”
“漣兒!”潁王語氣嚴厲道“此是為兄貴客,不得無禮!”
張翊均方才本身仍在看熱鬧,結果卻未曾想,自己竟會是最終“試毒”的那個,他雖很想婉拒,然潁王之命,卻難以推辭。
潁王用鞋尖碰了碰張翊均,悄聲耳語了句“千萬莫咽……”
張翊均聽了這話,點心剛放入口中就立時頓住了,這狀似酥皮甜餅的點心,竟好像有股泥土味,甚至有些嗆人。
張翊均過了足有一息才緩慢地嚼了嚼。
潁王見狀不由屏息,有些不忍直視,他怕出人命,連忙勸阻解圍,笑著用哄孩提的聲音對安康公主道“為兄還須與客細聊些要事,漣兒何不先將木函留下,往後為兄慢慢品嚐,可否?”
安康公主雖然任性,但是隻要滿足了需求,便很聽自己九兄的哄勸,故而連連答應著,命仆役將木函交到了潁王手裏。
李瀍望著安康公主興高采烈地離去後,心中總算是長舒一口氣,他將一帕手巾遞給張翊均,生怕他下一彈指便要嘔出來。
看著張翊均將嚼碎的點心吐到手巾裏,小心地包好,潁王不由展露久違的笑容,打趣似的道“真虧翊均你嚼得動啊……”
潁王而後頓了頓,恢複了些嚴肅的神情,接著先前的話頭,低聲道“今日稍後,趙歸真會來府中講道,某雖今日不再出府,不過你務必記得,五更前須交還此腰牌,不然次日某出不得王府。”
張翊均抬手唱喏,拜別潁王後,便匆匆沿著另一側甬道閃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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