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二十五章 九樹花鈿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巳正。
長安,長安縣,崇業坊。
租用的雙轅馬車在安化門大街上行不多時,便轉入了延平門大街,直往崇業坊。這期間,王氏終於有工夫聽李商隱詳述一遍那日他與張翊均遊玄都觀的所見所聞,她特意強調讓李商隱隻講扼要,舍去冗辭。
由於雙轅馬車入坊會太過惹眼,王氏便讓車夫將馬車停在崇業坊北曲外,而後同李商隱兩人步行往十字街方向而去,玄都觀正坐落於坊內三曲西側。
李商隱側目隔著帷帽薄紗看了看王氏,心中納罕,自打適才初次謀麵,他始終覺得這自稱潁王府的“女婢”略有蹊蹺,卻又道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對。
他早有耳聞親王府中的婢女皆精挑細選,略有姿色,不過方才在馬車裏,總能隱約聞見王氏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異香;而且看王氏的步履舉止,談吐遣詞,在端莊之外,似有舉手投足間的自信。
李商隱雖很想開口相問,但仍聳聳肩忍住了,倒是心底忖道,親王府……就連婢女都這般不凡嗎?
而李商隱渾然未覺的是,在他們從坊門前下馬車後,對麵安業坊的坊角一間紅綢酒肆二樓,一道冷冷的視線越過寬街,在他和王氏身上左右掃了幾回。
一個穿著褐色錦袍的中年男子收回視線,他緩緩舉起酒爵,啜了一口,衝身旁的幾名浮浪少年淡淡地道“隔橫街的那小子,你們可看清楚了?”
這幾名浮浪少年個個身著錦袍,不過看麵相卻並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聽到了中年男子的問詢,紛紛點頭。
“你們可聽好了,琅玡公子養著你們不是讓你們吃幹飯的,”中年人語氣中藏著一絲嚴厲,他鼻梁甚是高挺,以至於說話都夾雜著鼻音,“這小子膽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羞辱咱家公子,雖然公子未說什麽,但不代表我畢三郎就能置之不理、咽下這口惡氣……”
幾個浮浪少年相互看了看,十分讚同地點頭,站在後頭的一個還高聲附和道“必須得給他放放血!”
“知道就好,”畢三郎似乎很是滿意,又舉起酒爵,盡管其餘人手中都沒有酒,卻說著像是敬酒的話“為公子討回公道!”而後便將裏麵的酒漿一飲而盡。
“老大,那這小子身邊的女人怎麽辦?”
畢三郎又瞅了瞅崇業坊裏,李商隱和身側那女子正往中心十字街漸行漸遠,而後邪魅一笑,回身道“隻要不出人命,你們想怎麽辦都行……”
浮浪少年們哈哈大笑,臉上盡顯淫邪。
畢三郎一聲令下,那些浮浪少年便都備好腰間的皮棍,朝畢三郎叉手後便吵鬧著奔下樓去。
李商隱和王氏不多時便順著人流,行至了十字大街,玄都觀的白牆隨後便映入眼簾。兩人在十字街旁駐足,觀望良晌,玄都觀門前,還是一如以往地人頭攢動,好像並無可疑之處。
“現在怎麽辦?”李商隱看向王氏,“難道真就這般進去?”偌大的玄都觀內,尋一人談何容易,何況還並不清楚張翊均到底有沒有來過這邊。
“先去那邊暫歇一會兒吧。”王氏向街旁一指,經過一上午的緊趕慢趕,深居王府的她早有些疲憊。
李商隱順著王氏手指的地方看去,便見一處茶棚。
這是依著坊內曲牆搭起來的一個竹棚攤位,店麵簡陋,外頭用幾張木板與油篷布一圍,權作櫃台。
櫃台後頭停放著一輛驢拉寬車,車上架起一具小車爐,若有散客,店家便把茶莊挑去不用的劣等散碎茶葉和著薑末、鹽巴、酥椒等佐料混在一起,煎煮半盞茶的工夫。茶湯味道淡薄,來往的行人若口渴,都會來此討一碗坐在胡床(馬紮)上喝,一海碗隻須一錢。
不同於其他藩王妃,自幼錦衣玉食,出身富家貴府;出行即轅馬駟車,居家即仆婢侍側。此種茶棚甚至都不會知曉其存在。王氏生自邯鄲貧家,幼時便入教坊,曾為歌女,因此見過許多錦繡浮華之下的藏汙納垢之所,此類茶棚對她來說並不陌生。
李商隱管店家討了一碗茶湯,這裏的茶湯均用海碗盛裝,李商隱估摸著他們兩人加起來都喝不下。
然而李商隱屁股還未坐熱,半口還未來得及喝,他卻感到周遭有些異樣。
茶棚守著十字街口,人流甚眾,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但此處商鋪不多,因此人們大多不在此停留多時,往往各自轉向要去的裏曲。
李商隱視線不經意地越過王氏的肩頭,感覺茶棚周圍平白多了數名身著錦袍的浮浪少年,他們有時隨著人流,有時又逆流而行,在茶棚周圍閑逛,卻在經過茶棚前時向李商隱和王氏投來不懷好意的眼神。
王氏並未掀起薄紗,隻是端坐於前暫歇,李商隱不動聲色,輕咳一聲,眼神向王氏身後瞟了瞟。
王氏順著李商隱的視線望去,果真看見數名浮浪少年朝這邊嬉皮笑臉地觀望著,似乎在等他們飲完茶湯。王氏神色並無慌張地問“他們是誰?”
“不知道啊……”李商隱有些困惑,而後腦中一個可怕的念頭一閃,讓他呼吸一滯,“莫不是……‘鬼兵’?”
此言一出,王氏不由得又用餘光瞥了瞥那幾人的裝扮,衣著甚是輕挑,有的甚至在脖頸處還露出紋身,無論怎麽看,倒都像是長安城內的黑道幫派。
王氏雖然將信將疑,卻轉念又想,李商隱方至長安未幾日,王氏也極少出十六宅露麵與外人,黑幫為何會平白盯上他們二人?莫非真如李商隱所說,張翊均查案或已遇險,賊人繼而盯上了他們,甚至是潁王?!
往往當心中存下了定見,自然什麽細節都會向上靠攏。
兩人默默從茶棚胡床上起身,而後緩步走到街上,順著一側人流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希冀在人多的地方他們不敢造次。那幾名浮浪少年見他們移步便也挪動步子,開始在他們二人前後左右晃蕩,爾後漸漸拉近距離,將其餘行人排擠出去。
李商隱心裏大呼不妙,這是要將他們堵在裏麵的架勢,他輕聲道“跑回坊門吧……”
帷帽薄紗輕輕晃動了一下。王氏心知,坊門處往往都有治安武侯,且雙轅馬車正停在附近,隻要能跑回去,那自可脫險。
趁著浮浪少年組成的人牆漸漸收攏的工夫,李商隱和王氏不由分說,突然快步從人牆的縫隙處衝了出去。
這幾名浮浪少年見狀也連忙疾步跟上。幸好人流繁雜,李商隱和王氏倒能與那幾名錦袍少年拉開些距離。
眼見著坊門近在眼前,王氏知道坊門處常有武侯當值,她視線左右迅速掃了掃,果然瞅見前方不遠處的一武侯鋪,幾名武侯手持叉杆,正在維護著出入坊門人群的秩序。
王氏猶如抓住救命稻草,急忙高聲呼救,那幾名武侯聽到呼喊,連忙起身朝他們這邊望了過來,但在武侯鋪不遠竟也站著幾名錦袍浮浪,個個紋著花臂,走過去朝這群武侯說了什麽,幾名武侯竟又有些顧慮地退了回去,對他們的呼救視而不見。
這可怎麽辦?王氏心慌道。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
李商隱急忙向一處狹窄小巷裏一指,“往此間去!”
這小巷裏與方才熙熙攘攘的寬街宛若兩個世界,內裏寂寥無人,兩側一開始雖是民房,待跑到後麵卻盡是棚屋,愈發破敗,兩人就這樣在巷裏左轉右轉了良晌。
“不行了……”王氏俯著身,玉肩微顫,她身上的衫裙本就邁不開步子,跑這麽遠她早已累得氣喘籲籲,“跑不動了……”
李商隱停下腳步,他也漸漸意識到如此跑下去根本不是辦法,而且他已上氣不接下氣,印象裏他還從未跑過這麽遠的路。
王氏調整了片刻呼吸,方才逃奔的過程中她就總覺蹊蹺,現在停下來便越想越覺得對不上。倘若這些追者真是賊人,自己雖為潁王妃,今日卻是喬裝出行,絕不可能有外人知曉,況且李商隱不過一名不見經傳的趕考舉子,即便寄居張家,賊人恐怕也很難從他身上套得有用的訊息。
這群人絕不會是賊人亂黨……
王氏望向正沿著巷子,朝他們奔來的那群花臂浮浪,凝眉問向身後的李商隱,竟不自覺地帶著些不容拒絕的語氣“那日於玄都觀,你還有什麽未告於我?近日可有得罪何人?”
經王氏這麽一問,李商隱沉吟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道“義山想起來了!”
那群浮浪少年見王氏和李商隱已停下了腳步,且四下無人,以為他們二人已認命,便皆在離他們十步遠的位置停下,麵露邪笑,從腰間抽出皮棍,為首的少年緩步向前。
“誰?”王氏沉聲道。
“是王……王晏灼,嶺南節度使王茂元之子……”
毋需李商隱贅言,王氏已徹底明白了怎麽回事,王晏灼是萬年縣出了名的紈絝公子,私底下豢養了數十名懶散閑漢,常於萬年縣那邊打架鬥毆,擾亂生事。由於他們現時身在長安縣,王氏適才便根本沒往這處想。
王氏隔著薄紗,冷冷地望著朝她接近的為首少年。
那少年見了王氏纖欣的身段,唇角淫笑的同時還咽了口唾沫。
“給我站住!”
錦袍少年聞言愣了小半晌,而後盡是嬉笑,為首的少年反倒頗為挑釁地伸手摸向腰間皮棍,嗔罵了句“臭婆娘!”
王氏毫不躲閃,輕輕掀起帷帽垂下的薄紗,露出一張絕色容顏,以及額前的九樹花鈿,竟讓那浮浪少年見之麵色一怔。
他怔忡不在王氏的美貌,而在那花鈿。
唐律規定,內外命婦,正五品鈿有五樹,四品六樹,三品七樹,二品八樹,而九樹花鈿,則為正一品所獨享。
“我為正一品潁王妃,爾安敢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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