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二十八章 火中取栗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申正。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潁王府。
時至黃昏,從王府內可遙遙望見“南內”興慶宮中勤政務本樓的高聳屋簷,夕陽照耀,竟讓那金磚青瓦熠熠發光。
準備哺食時間已到,府內小宦官也已前來問潁王何時饗餐,潁王卻命下人讓後廚稍晚半刻再做。小宦官唱了聲“喏”,又馬上被潁王叫住。
李瀍好似方想起似的頓了頓,爾後轉而吩咐道“王妃喜葷,命後廚且備些蒸羊、炙鵝之類,讓王妃先吃吧……”
小宦官拱手唱喏,退下以後,潁王便同李商隱緩緩邁入張翊均所在的這處偏堂,將門扇合攏。
此屋位於二進院落內的東側,其上屋簷自懸有惹草、玉守等垂飾,門扉兩側各有一雕獸石欄。此屋平日裏並不開啟,止有賓客叨擾過晚,或是趙歸真前來講道,以至太陽西斜,宵禁將至,然潁王仍意猶未盡之時才會啟用。
“翊均你方才所言,究竟何意?”潁王手垂兩側,神色肅然中卻有焦急,看得出來,張翊均所言是他未曾想過的,他沒想到僅僅過去一日,先前張翊均口中所言的那“線索”竟引到了兵變……
李商隱表情卻頗有錯愕,事到如今,他所知內情實則寥寥。李商隱看了張翊均一眼,他本以為張翊均之後說起的話題須自己暫避,卻發覺此刻張翊均與自己目光相交之間,並未有此意,倒讓李商隱驚愕之餘卻也有些欣慰。
張翊均收斂心神,將憶起的昨夜經曆扼要概述,但暫略去了關於那雕花玉佩的細節。
由於有了張翊均一開始的那結論,潁王靜靜聽完後容色鎮定了許多,和李商隱二人都陷入了沉思。
細忖良晌,李商隱一邊回憶著自己背過的《唐六典》,一邊輕輕點著頭道“確實……唐律有言,私藏刀兵,數如繁巨,乃罪同謀逆,是十惡不赦的重罪,尋常人等絕不會冒誅連三族的風險趟此渾水,必為火中取栗之舉。”
“不過某疑惑所在,為何那處暗渠會同玄都觀有聯係?”潁王看向張翊均,緩緩坐於屋側一架黃檀交椅之上,麵有疑惑,“玄都觀道長清風你我具素有來往,其向來虔心遵道,處約居厚。若真為兵變,玄都觀說到底不過道觀而已,有何所得?”
這確實是一張翊均也未想清楚的疑問,莫非道長並不知曉那處暗渠?還是“鬼兵”謀主早與道觀有所勾連,暗中許之難以拒絕之利?
“敢問殿下,長安諸道觀近來香火可盛?”張翊均突然問了個看似並無關聯的問題。
李瀍好像已經習慣了張翊均思維上的跳躍,倒是想了片刻後答道“近來確實不知,你往西川後,某也確實許久未曾奉香了……”
“翊均兄的意思莫非是……”李商隱若有所思,像是隱隱猜到張翊均言下之意,“玄都觀近來香火漸疏,經營艱難,故而暗許亂黨於其地基下私挖暗渠,佯裝不知?”
張翊均讚許地看了眼李商隱,而後向潁王耐心地講述先前往玄都觀的目之所見“那日玄都觀雖然看上去香客盈門,但對於占地甚廣的玄都觀而言,那般人流所奉香不過杯水車薪罷了……”
“而且初入山門時,臣與義山曾為萬年縣王家公子譏嘲了一番……”
“王晏灼……”潁王不假思索道。
“不錯!”張翊均接著道“彼向時所言,意在玄都觀之破敗,竟已須舉子選人前來供奉香火……此言雖為諷刺書生,卻也點出玄都觀現時之不比往昔。”
“你如此講,某倒憶起來,往昔觀內莫不盡是桃樹,每逢春日,便桃花滿園,甚是壯觀,奉香人流摩肩接踵?” 李瀍似對張翊均所言產生了共鳴,語氣中帶著些惋惜,“後來種桃道士故去,清風為道長,卻因某些原由,香客驟減,桃花自然也凋謝殆盡了……”
李商隱插話問道“清風……卻是何時晉為道長的?”
“九年前……”潁王道,他自總角便修道,京中道觀的人事變動始終爛熟於心,因此對此語氣十分肯定,“那之後,倒非玄都觀經營不善,卻是釋家奪了不少香客過去,某確也不知為何。”
張翊均知道,釋家指的是佛教寺院,大唐本奉道為國教,然而同時亦遵奉釋家,故而於太宗貞觀年間助玄奘興建了大慈恩寺以及高聳的大雁塔,時至今日,仍屹立不倒,就位於萬年縣的晉昌坊中曲。
“所以,翊均你的意思,”李瀍揣摩道“玄都觀為重振昔日,故而決定默許亂黨借由道觀,挖鑿暗渠,圖謀不軌?”
張翊均雖然並未正麵口頭確認,但卻輕輕點了下頭,隻因實話講,這不過是他的猜測,但不無可能成其原因之一。
“臣不太明白,”李商隱細思片刻後,拱手向潁王道“既然亂黨勾連之所已被翊均兄發現,為何不即刻上報官府,甚至殿下上奏聖人,豈不能即刻搗其巢穴?”
“不可!”
這一次,張翊均和潁王幾乎異口同聲,讓李商隱嚇得渾身一激靈。
“某還活著,這便是理由!”張翊均字斟句酌地解釋道“眼下事情還不明朗,不宜輕舉妄動。幸虧彼時我身上並無任何可證明我與殿下有關的物什,不然情況便糟了……”
“而且……”潁王補充道“假使某上奏皇兄,必將打草驚蛇,如若屆時亂黨對暗渠有所遮掩,致使官府毫無線索,那誣告的罪名,便隻得由小王承擔。”
“不過……若翊均兄所述屬實,長安必將有大劫,危在旦夕啊!”
張翊均看向有些無措的李商隱,搖了搖頭,“對方應當還未曾準備好,不然……彼時我為他們所發現,如若他們準備舉事,為保不被泄密,他們也會選擇殺人滅口,而非止下迷毒送出暗渠。”
經張翊均解釋,李商隱霎時恍然大悟,卻也想來膽寒。他這才意識到,此代稱“鬼兵”的亂黨似是一龐然大物,其所作所為,包括修鑿暗渠、私藏刀兵、埋暗樁於西川、謀變亂於長安,皆有條不紊。即便暗渠被發現,竟也似乎極為自信,不怕陰謀敗露地止將張翊均迷暈送出,好像他們心中篤定,就算為人所發現,也絕不會傷及他們的密謀分毫……
叩門聲又一次在門扉外響起,隨後宋皋沉穩的語聲便由外傳來“殿下,哺食已備好,放於三院正堂了……”
“知道了。”潁王應著,看向他們二人,緩緩由交椅上起身,手向屋門一延道“如不嫌棄,稍候先饗哺食再聊不遲……”張翊均和李商隱亦恭敬從命,叉手唱喏,跟隨潁王移步三院。
正堂內,宋皋似乎早已命人擺好了左、上、右三處餐幾,其後各放有一席蒲團,餐幾上也已擺滿了後廚備好的哺食。待潁王正襟坐於上首後,張翊均和李商隱便入坐兩側,宋皋則默默地將前門掩上。
王府的哺食並未如李商隱想象中的那般豐盛可口,後廚雖特意為張翊均和李商隱備了兩道葷碟,許是由於潁王不喜葷腥的緣故,其餘菜品並無肉、脯、生、鮮之類。而且精致小巧的菜品卻讓李商隱吃的著實拘謹,遠非那日同張翊均往胡姬酒肆的大口食肉、大口飲酒所能相比。
有趣的是,李商隱注意到,饗食時潁王並未開口提及先前的話題。
待三人皆用完了哺食,借著收杯盤餐碟之際,府內仆役呈上來一套三色飲,潁王抬手示意讓李商隱先挑。
眼前仆役手中托盤內的三盞忍冬紋銀杯內,各有黑、綠、白三種顏色的漿水,搭配一起,甚是好看。除了那白色漿水李商隱知道是酪漿以外,其餘兩盞皆不知內為何飲。他很想去拿他熟識的酪漿,然而酪漿擺放的位置是正中間,讓他不太敢上手。
李商隱著實犯了難,但卻也推脫不得,便拿了最靠外側的那盞綠色漿水,又見張翊均拿了黑色的,潁王則取走最後的酪漿,三人就著杯盞裏的飲子,各自飲啜起來。
李商隱手中這飲料似是用扶桑葉打碎研磨泡製而成,青澀之中有些微妙的酸甜,聞之還有些特殊的香氣,倒確是解膩。
潁王放下飲子,問道“那眼下……依翊均來看,當如何為?”
張翊均叉手作答“眼下既然還有些時日,可即刻收集證據。當務之急,應是要理清‘鬼兵’目的為何,以及……”張翊均語到此處停頓了片刻,眸色忽閃,卻也接著道“以及暗渠究竟通往何處……”
李商隱在張翊均的神情上注目了半晌,並未多言。
“既然這般,”潁王微微點頭,放下銀杯,“照亂黨所為來看,往後翊均你與商隱皆須走動長安,為方便行事,小王綬你潁王友,何如?”
李商隱一驚,大唐官製,親王友官至正五品,雖無過大職權,然而卻到了可身佩銀魚袋的級別,憑此走動京城,毋需報上名諱,小吏皆會或多或少行以方便,這也是唯一能由藩王決定授予何人的官職,潁王要綬張翊均潁王友,可謂破格。讓且需科考貢舉方能綬官的李商隱不由心生羨慕。
張翊均忙起身叉手回道“殿下美意,臣翊均已領,然殿下素識為臣,家祖有訓,望恕臣不受……”
對這番婉拒,潁王倒是頗為理解地點了點頭,李商隱卻是一驚,這名富家公子的行為,似乎永遠都超乎他想象,他的一言一行總與李商隱心中的貴胄子弟相去甚遠,有官不做,是何道理?
潁王道“往後你也不需自稱臣了,稱名便好……”
張翊均謝恩過後,恰好從丹鳳門傳來鼓聲陣陣,在提醒市民,宵禁將至。
“時辰不早了,昨夜未曾歸家,未免家父憂心,今夜翊均或應返光德……”張翊均拱手道,李商隱聽到後也連忙放下未喝完的漿水,亦起身行禮。
潁王將他們二人送出三院,目送著他們兩人遠遠地穿過二門後,才回身緩步往後園踱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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