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迢迢劍影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卯初。
京兆府,華陰縣城外,地點不明。
地平線的位置泛起了魚肚白,一隊黑騎沿著狹窄的官道,徑直朝東方馳騁,堆疊的枯葉在腳下碎裂,馬蹄在身後揚起陣陣煙塵。
這隊黑騎共有十人,皆身覆黑衣,與夜色渾如一體。領頭一人頭覆青幽麵甲,胯下是來自西域的神駿,高大威武。遠處華陰縣城牆上的火把光亮已清晰可見,領頭騎手卻將鞭梢向北一揚,跟在他身後的黑騎們紛紛向左一扯韁繩,調轉方向,離開官道,拐入一條狹窄的土路上。
前幾日華陰似下過雨,土路稍有泥濘,一直向北延伸至樹林之間,四下荒無人煙。黑騎們將行至道路盡頭,視野忽而豁然開朗。在不遠處,一提紙籠燈映出一座夯土院落的輪廓。
騎手們紛紛下馬,將馬匹牽到院前的馬靠旁,領頭黑騎朝其中一人吩咐了句“守約,你在院外看馬……”那人唱了聲喏,便將馬匹韁繩依次拴好。
這處院落不大,夯土堆成的牆體寬不過三十步。從門板右上角伸出去一根鏽蝕的鐵棍,其上懸有一張刻有小篆的鬆木牌,刻槽用黑漆浸染成烏色,能隱約地辨出上書有歪歪扭扭的“榆林店”三字。
門板上開有一硯台大小的窗口,由內用鬆木覆住。領頭的騎手在門板上輕叩三次,又重重地錘了兩下。不多時,小窗被從內拉開,一警覺的雙眼從內閃過。
“《琵琶》?”
“舉酒欲飲無管弦。”青銅麵甲後傳來低沉的語聲。
門板後沉默了片刻,似是在確認這暗號是否正確,須臾又謹慎地問道“令?”
領頭的騎手也不作聲,而是從腰間斜囊中掏出一柄楠木令,在那小窗前一閃。
門板這次被很快地卸下來,讓這九名黑騎依次閃身而入。
院門後的一隻手舉起一提燈籠,領頭的黑騎看過去,這是一名身披玄甲的守捉郎,他朝領頭之人略一拱手,“劉參軍已在此靜候柏公多時了……”
唐初,兵之戍邊者,大曰軍,小曰守捉,曰城,曰鎮。而守捉郎便是居於守捉城中的軍吏,不過後來安史禍起,大小守捉城逐漸廢棄,變成法外之地,不少守捉郎便開始為官府及豪商做起了雇傭兵的營生。
守捉郎說完便伸手向那磚屋一延,領著這十名黑衣人穿過二門。其後立有一棟低矮的磚屋,上頭沒有瓦,隻覆了兩層發黑的茅草。
守捉郎在磚屋門扉上輕輕敲了三下,從屋內傳來一聲略顯焦躁的回應“進!”
領頭騎手吩咐其餘黑騎在磚屋外靜候,磚屋內被燭火點亮,內有同樣身覆玄甲、腰佩橫刀的兵士數人,隨著門扉輕啟,一隻耗子迅速從牆角處竄出房門。
那守捉郎口稱的劉參軍人稱劉九郎,是一方麵寸須的青袍,看袍服品級似是七品。此人箕踞地坐在胡床上,嘴裏嚼著薄荷葉,腳邊有一燒有炭火的鐵鈞爐。他見久候的來人終於到了,也不起身,反而用一雙眯縫眼盯著來人,劈頭便問,語氣頗為不矜“你叫什麽?”
被問話的人並未馬上作答,而是掀去青銅麵甲,將渾身披掛嫻熟地卸下,扔在房間正中的一襲案幾上,露出一身被黑衣包裹的健碩身材。
“某姓柏名夔……”
“柏夔……”劉九郎下意識地摸了摸嘴角的刀疤,他咀嚼著這陌生的名字,將鈞爐踢開,爾後從胡床上慵懶地起身“你就是接頭人?”
柏夔輕點了點頭,轉動著略有僵硬的脖頸,發出些“哢哢”的聲響。
劉參軍見柏夔如此無禮,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這家夥不過是個接頭人,他以為自己是誰?竟敢對堂堂七品參軍如此愛答不理。若在平時,他早用刀鞘將此人扇飛了。
“怎麽花了這麽久才來?”劉參軍麵有不悅道“老子可在此等了有小半個時辰了!”
柏夔負手在身,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形足高出參軍一頭,他沉聲問道“火師何在?”
劉九郎將嚼爛的薄荷葉吐在地上,回身用他那寬下巴朝磚屋後的退室一指“老家夥睡得呼呼的……”繼而吩咐守捉郎去將火師叫起來。
劉九郎雙手搭在蹀躞上,他不願自討沒趣,於是兩相緘口,磚屋一時陷入了沉寂,唯有火燭搖曳和鐵鈞爐內嗶嗶啵啵的聲響。
好在尷尬的氛圍沒有持續多久,不一會兒,蓄有銀須、麵上布滿褶皺的火師便被方才的守捉郎帶入磚屋內。
火師見到柏夔後,在相互稱禮前,先是不為劉九郎注意地點了下下頜。
守捉郎的規矩是,經由火師與客戶接頭,火師接受委托後,作為中間人,再將委托交予守捉郎。由於此委托極為困難,因此他們便找上了能出入宮禁的劉九郎來完成委托。
劉九郎又上下打量著柏夔半晌,言語不無譏嘲道“你們這群‘鬼兵’可真有意思,見麵都要跑到城外,約在深夜,膽子真就這麽小嗎?”
火師覺出來兩人之間的不對付,連忙和稀泥道“都少說兩句,時間緊迫,容不得耽擱,不知皇城輿圖劉參軍可有帶來?”
柏夔不發一言,劉九郎撇撇嘴,又塞了兩片薄荷葉放在嘴裏,爾後回過身去,從胡床後取出來一用錦帛卷起的長劍狀物什。
“為拿到此物可廢了某一個暗樁,先交錢,再交貨!”
火師知道,未經許可,私藏長安輿圖屬違法,可處徙刑,長流三千裏。而私藏皇城輿圖,則是堪比謀反的重罪!恐怕為拿到這輿圖,要比劉參軍口中輕描淡寫的“廢了一個暗樁”曲折的多。
柏夔默默地從懷中掏出一張布帛,在劉九郎狐疑的目光中,遞了過去。
方才始終緘口不語的柏夔終於開口了“昌明坊,丙六貨棧的掌櫃,將此物交予他,他負責給你酬勞……”
“這……”劉九郎一愣,以為這不合規矩。但他瞥了眼火師,隻見火師朝他輕輕頷首,並未有所表示。
劉九郎將那布帛一把扯過來,發現上麵淨畫著些他看不懂的文字,許是粟特語,或是康國語之類。
“你昨日將此物從皇城中帶出,”柏夔忽而問起道“可有被什麽人注意到?”
劉九郎一時表情像是受到極大侮辱似的,不假思索道“當然沒有!”
“真的沒有?”柏夔目不轉睛地瞪著他,眼神似能射出利劍。
劉九郎被這一盯,腦中忽然閃過一老一少的身影,他一時語塞,不由得撇過臉去,不與柏夔目光相交“那個人,不會影響的……”
“到底是誰看見了!”柏夔抬高了聲音,語氣咄咄逼人。
“出、出……崇明門時,被一個道士看見了……”
“道士?”柏夔蠶眉一蹙“哪個道士?”
“某不知道他叫什麽,反正是帶著個小道童,直朝寢殿而去的……”劉九郎爭辯著,語氣很是肯定“聖人不尊佛崇道,宮中道士皆不得寵,絕不會有影響!”
火師注意到柏夔臉頰緊繃著,他咽了口唾沫,溫言輕勸,爾後嚐試著撇開話題“此事先不作計較,不如先細看輿圖是否有誤吧……”
劉九郎將栓在錦帛上的紅繩解開,放在案幾上。內裏是一長幅卷軸,隨著輿圖徐徐展開,火師也不由得心中一驚,這摹本輿圖竟此等精細,宮中諸殿宇宮牆位置以及水渠周廊,皆細細進行了勾畫,甚至還對宮牆之間的便門用朱砂做了標注,絲毫不亞於皇城冊府中典藏的原本。
劉九郎語氣中不無自信“這輿圖……如何?”
“圖確是不錯……”柏夔目不轉睛地在輿圖上注視少頃,“不過……還差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劉九郎疑惑道,他可不記得先前委托裏有提到什麽別的物什需要他去取,莫不是這家夥在此誆騙?
伴著柏夔袖口寒光一閃,他嘴角閃過一抹陰冷的微笑“你的項上人頭!”
磚屋外的數名黑騎聽到屋內傳來一聲慘嚎,幾隻棲於屋頂茅草上的烏鴉撲騰著翅膀驚飛而去,隨後整座院落便又歸於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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