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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深入虎穴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初二刻。


  長安,某處。


  張翊均眼前忽然一亮。這並非是他想出了些端倪,而是遮於眼前的蒙眼布終於被取了下來。


  這一路上他先是被送上了一輛馬車,車夫似是為了迷惑張翊均,馬車隨後在街巷裏毫不停歇地左轉右轉,最後緩緩停下。不過這“毫不停歇”反倒暴露了他們所處的位置——現在未初,善和坊坊門處摩肩接踵,馬車絕無可能一路暢通地竄出去——這也就是說,他們應當始終未曾出坊,而是在這善和裏兜了二刻圈子。


  呈現在張翊均眼前的是一處寬闊而空曠的屋宅,屋內長寬皆有數十步,房梁穹頂更是在離地數丈之高的位置。四角挺立的立柱皆有四抱之粗,能從嶺南將此等原木運入長安,絕非一般場所所能承受的。而且四周牆麵皆用赭石、朱砂、鉛白等物繪著壁畫,不少早已剝落,但從壁畫的規模能依稀看出些這屋宅往昔的繁華。


  祠堂?


  與傳統中土建築所不同的是,四根立柱之間,被設計成了尖頂拱門的形狀,好似是個祠中祠。


  押送張翊均的守捉郎們紛紛掀起蒙麵的黑布,顯然這黑布憋得他們呼吸不暢,掀去黑布後一個個都吸了幾大口新鮮空氣。


  張翊均被守捉郎領著穿過正中央一扇拱門,進入到這祠中祠更深處的一間別室。狹窄的別室內站著數名身材高大的烏衣甲兵,裝束與押送張翊均的守捉郎截然不同,倒與適才刺殺那名虯髯漢的黑影庶幾近之。這些甲兵皆腰懸橫刀障刀等物,可謂全副武裝,最為惹眼的還是那一身甲衣,大唐對民間刀兵限製並不嚴苛,然而甲胄卻是嚴厲禁止,這群人背後究竟會是怎樣的勢力?

  別室對側堆放著數捆疊放的茅草,不知作何用處。而在張翊均正對的牆壁中央,則從牆體鏤刻出了他先前見到的僧身雄鷹的圖案。這讓張翊均頓時憶起來,這圖案以及方才祠中祠的設計形製,正與懷遠坊的那座著名的波斯祠堂如出一轍!

  “火祆……”


  熟悉的語聲從別室右側側響起,張翊均循聲看過去,有一人身披玄衫,正對著一火盆伸手烤著火,身旁還在一窄案上放了一條生羊腿。那對蠶眉、那隻殘破的右耳、那雙畢露凶光的眼眸……張翊均絕不會認錯。


  “是你?”


  “我們又見麵了……”玄衫不無嘲諷地重複了一遍昨日張翊均對他說過的話,還特意在“又”字上加重了些音。玄衫從火盆前緩緩起身,眼神輕佻地一字一頓道“……張翊均。”


  此人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張翊均心底一沉。


  玄衫似是看出來張翊均微妙的表情變化,陰笑著解釋道“長安雖大,但沒有什麽東西是能完全遁形的……”他說到這兒,忽然故作剛想起來似的朝張翊均略一叉手“噢失敬失敬,差點把規矩忘了,在下姓柏名夔,幸會足下……”


  柏夔?這個名字並未在張翊均腦海中泛起些漣漪。不過這倒解釋了為何此人會拿著那柄雕有柏葉球花的楠木令,原是取“柏”字之形。


  張翊均挺直身子,保持著自己的尊嚴,目光凜凜道“足下將某帶來,到底意欲何為?”


  柏夔鼻孔內傳來一聲嗤笑,側過身去,指向火盆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吃食了嗎?柏某正準備烤些羊肉,不若坐下來邊吃邊聊?”


  張翊均不為所動,仍舊冷冷地望著他“你數次可以動手,最終卻為何不殺掉我?”


  柏夔對這個問題顯得興味寡然,他輕拍雙手,一名甲士馬上抽出一套縛索,將張翊均粗暴地按在一把正對火盆的折疊交椅上,雙手背後緊緊地纏縛在椅背。


  “既然足下不餓,那就看著柏某吃吧……”柏夔咯咯笑著,大袖一揮,坐在張翊均對首,嫻熟地用匕首將羊腿肉割成麻將大小的塊狀,拿起削成簽兒的紅柳樹枝,將羊腿肉挨個穿在簽兒上,放在炭火上炙烤,讓紅柳的植物香氣滲透進肉裏。


  這種烤肉方式據說傳自漠北回紇人,雖然原始,但很是方便快捷。


  紅柳枝被放到火盆上方,肉塊不一會兒便發出滋滋的聲響。張翊均眼神閃動,轉而細細地觀察起這簡陋的別室,以及柏夔身上的裝束,想盡力看出些端倪。


  長安城中的祆祠曾經盛極一時,廣泛分布於城西,城西又以懷遠坊祆祠最為著名。然而安史之亂後,傳聞安祿山篤信祆教,自稱光明之神,以拜火信仰團結胡眾,蕃兵胡將由此多數追隨其反叛朝廷,禍亂大唐。自此以後,祆教衰落,備受朝廷監控,祆祠也隻剩懷遠一坊稍有留存,亦難複往昔輝煌。


  這群亂黨背後之人勢力大到何等地步?竟然將緊鄰皇城的善和裏廢棄祆祠以為據點,並且躲過坊內裏衛的巡查、朝廷的監管……


  柏夔注意到張翊均在搜尋線索,不禁輕輕撓了撓自己鬃刷般的髭須,哈哈一笑“足下還真是敬業,也不知朝廷究竟許足下何職,自己都性命難保,還在操心調查案情的事……”


  “某不入仕……”張翊均盡管被捆在椅背上,仍毫無怯色地挺直胸膛。


  “不入仕?”柏夔冷笑一聲,他注意到張翊均的麵無表情,覺出來他並沒有扯謊,目光轉而變得深邃,在張翊均身上掃了又掃“當下人人都想謀取官做,不會是信口開河吧……難道是些散階?朝散郎?朝議郎?奉議郎?”


  張翊均麵色一怔,不禁在柏夔臉上凝目半晌。散階隻是虛銜,徒有官品,並無執掌,很多入仕之人都弄不清楚,但柏夔方才道出這些散階時近乎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若非對官場事物熟極之人,絕無可能輕易做到這點,這人到底是何背景?


  “你曾是官?”


  柏夔未作回應,但握著紅柳枝的手稍微抖動了幾許,肉塊上麵綴著的油脂順著落在火盆內,騰起點點火星。柏夔將烤好的肉串放在身側窄案上晾涼,撒上些粗鹽粒。他取來一盞銅爵,遞到張翊均鼻尖前晃了晃裏麵乳色的液體,張翊均隨之聞到一股清冽的酒香氣。


  “喝不喝?”


  張翊均一動不動,柏夔撤回銅爵,將內中酒液一飲而盡,道“可惜了,這是襄州黃酒……”


  “你是襄州人?”


  柏夔蠶眉微微蹙起,沉默良晌道“柏某曾為襄州參軍……”


  “為何辭官?”


  張翊均注意到,柏夔臉上輕佻的神色消失了,張翊均這一問仿佛勾起來其內心的某些回憶。


  “柏某從未辭官……”柏夔清了清嗓子,淡淡地道“隻因某日醒來……忽而發覺這身官服不再合身罷了。”


  對這回答,張翊均唇角淺淺一笑。


  柏夔雙眼一眯“有何可笑?”


  張翊均道“足下不辭辛勞將某帶過來,不會就是為了與某閑談的吧?”


  “當然不是為了閑談……”柏夔吃了兩串羊肉,背靠在被熏黑的牆壁上,他蹺起指甲,從牙縫裏剔出來羊肉殘渣,向火盆裏一彈“不過柏某還是很好奇,張兄到底為了誰,竟如此拚了命地去查案……”


  “爾等圖謀不軌,構禍長安,若無人挺身,唐將不唐……”


  “唐將不唐……”柏夔聽到這四個字,極為厭惡地啐了一口,表情陡然變得十分可怖“都死到臨頭了,還淨說些冠冕堂皇的話,這就沒意思了。此處別無他人,沒人在乎你忠心與否,不如老實交代,朝廷誰人派你查案,又許足下何職?”


  果不其然……張翊均心道,他早有猜測,亂黨再自信,也不可能對有人在背後的追查無動於衷。此番設套將他帶來此地,十有是想從他口中探聽出些查案的進展,事後必將殺人滅口。而張翊均也知道,若是對方發覺自己毫無利用價值,也會毫不猶豫地下殺手。


  張翊均並不怕死,他怕的是死的毫無意義……


  他至少要將亂黨盤踞此地的訊息帶出去,讓朝廷有所戒備!最好是……活著出去……


  “某若不說呢?”


  柏夔倒並未被這話激怒,反而與張翊均四目對視半晌。他忽然幹笑一聲,站起身來,走到張翊均身側,俯身在張翊均腰間蹀躞的斜囊裏摸了少頃,取出來一塊翠綠玉玦。


  張翊均認出來這是那晚在玄都觀暗渠內尋得的那枚玉玦,自己出行前忘了把它拿出來了。


  “果然在你身上……”柏夔端詳這玉玦片刻,他眼珠一轉,將玉玦舉到張翊均眼前,狡黠一笑道“回答足下一開始的問題,這枚玉玦的主人,便是我們背後的主使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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