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三刻。
長安,萬年縣,晉昌坊,王茂元私邸。
門房一聽小娘子三個字,麵容微怔,他不記得小娘子曾知會過今日有客來訪。但為保險起見,他連忙延開門扉,向李商隱躬身叉手,說要去稟告一聲。
門房給李商隱吩咐來一名被喚作“小檀”的家養婢,先將李商隱請入二門前的一間候客小室,為他上了盞清茶。在靜候門房回返的工夫,李商隱端著茶盞,在二門前好好轉了轉,王茂元的私邸修得大氣而不失細致,進深的主軸路旁遍植柳樹,讓李商隱回憶起來張翊均在晉昌坊的別業——這似乎是樂遊原附近的深宅大院的共同特征。
倒是令李商隱心中生奇的是,這偌大的府邸,竟沒多少仆役下人,除卻方才看到的門房和這家養婢以外,第一進院落就沒見其他人了。
李商隱不禁和這名同自己年歲相仿的家養婢聊了一陣。原來王茂元在城外有一處占地數十畝的私苑,裏麵豢養了些走獸之類,他們家少主人昨日往私苑打獵去了,帶走了府上一眾家丁;女主人又不禁思念,往嶺南看望王茂元去了,又帶走了一些仆役,因而顯得這宅院裏有些冷清。
小檀提到少主人時,李商隱肩膀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來,王晏媄的弟弟,正是王晏灼!少主人應該說的就是他。不過說來諷刺,也正是因為那日李商隱在玄都觀,與王晏灼起了齬齟,才有了後麵與潁王妃一起在崇業坊尋找到不省人事的張翊均、與王晏媄的相識、以及在大慈恩寺偶遇光王怡……
冥冥之中,皆為注定……
李商隱心裏正感慨間,門房已前來回稟,出乎李商隱的意料,一同跟過來的除卻幾名仆役,竟然還有王晏媄本人!
王晏媄穿著鵝黃色夾纈短襖配著米色襦裙,額有花鈿,最是那在發髻上的一隻亮金色鳳尾步搖,李商隱隻一看便知價格不菲。倒是這身裝扮和她麵上的神色,卻似像對李商隱今日的登門拜訪有所準備似的。
“十六郎見過小娘子!”李商隱微微俯身拱手道。
王晏媄也向李商隱斂衽一福“見過公子!”
“快去備些冷食茶點!”王晏媄向小檀和跟來的幾名仆役吩咐完,便一側身,正要親自領著李商隱進第一進院落,府門卻突然被打開了。
隻見有數名手執弓矢和馬匹的家丁在前開路,其後走進來一名年輕男子,正帶著埋怨的語氣說著“怎麽連門閂都不記得插,老頭是怎麽看的門?”男子忽而抬頭,他先注意到了王晏媄,目光也不可避免地掃過李商隱,正正好與他四目相對,兩人都愣了一下。
是王晏灼。
李商隱原本以為今日王晏灼不在府上,心裏正暗暗慶幸,卻沒想到在此刻與他撞了個正著。
“你、你是玄都觀的那個窮酸舉子?你為什麽會在老子府上?!”
見少主人登時變得怒氣衝衝,幾名家丁聽了,不明就裏,紛紛愣在原地不敢吱聲。王晏灼見這群家丁毫無反應,連忙指著李商隱的鼻子嚷道“給我把他趕出去!”
替少主人拿著弓矢的家丁如夢初醒,正要上前,王晏媄卻厲聲喝道“晏灼不得無禮!”
家丁們立時釘在原地,而王晏灼被自己阿姊突如其來的一嗬斥,朝著李商隱走過去的步子竟也頓了頓。王晏媄接著道“十六郎是阿姊所請之客,莫得亂來,壞了王家的禮數!”
王晏灼撇了撇嘴,臉上的不情願顯而易見。
“阿姊為什麽會請這名不見經傳的舉子過來?長安的選人絕跡了嗎?每年這種來府上拜謁諂媚之人數不勝數,阿姊為什麽會這麽向著他?”王晏灼心裏這樣想著,卻沒敢說出口,他自小就聽阿姊的話,見阿姊發話,心裏哪怕有再大的牢騷,此刻口中也隻敢小聲地嘟囔“阿姊明明隻比某大不過一個時辰……”
王晏灼自覺臉上無光,滿腹牢騷地冷哼一聲,便叫上幾個家丁,拂袖徑直往府裏深處而去。
申初。
李商隱本以為,張翊均的家宅就已經足夠寬敞了,卻沒想到與這王茂元的私邸相比起來,簡直可以說是袖珍。此間廂廊、內室、廳堂之間環環相套,四通八達,進深遠遠不止三進,若無人帶一定會迷路。
經王晏媄介紹起來,原來這宅院本是太平公主修建的其中一處園林,當時幾乎整座樂遊原都是太平公主的私產,後來玄宗皇帝先天二年,太平公主陰謀叛亂伏誅,所有家產被分賜予四位親王,後來安史之亂,長安陷落,園林無主。禍亂悉平後,又經過幾十年輾轉易主,這處園林才到了琅玡郡王王棲曜的手中,亦即現主人王茂元的父親、王晏媄的祖父。
他們二人在仆役和家丁的擁簇下,到了第四進院落,呈現在李商隱眼前的,是一處遍布園徑小景的華美庭院。
庭院繞魚池而設,四處假山紫荊,錯落有致,在院角還栽種著些連李商隱也叫不上名的異國樹種。在魚池正中立有一處涼亭,沉香欄杆、檀木立柱,亭子邊緣有一圈斂水堤,若是酷暑時分,隻消把斂水堤抬起一條小縫,便有清水從四邊亭簷傾瀉而下,有如水簾,儼然是個自雨亭。
王家的仆役女婢動作很快,他們兩人甫一落座,便依照王晏媄的吩咐,將備好的茶點端上亭中石桌,看得足足讓李商隱眼花繚亂,這匆匆準備的茶點,甚至比他在潁王府吃的晚席都要豐盛。
李商隱是第一次進這般奢華的深宅,一開始還有些拘謹和不好意思,但王晏媄卻落落大方地和他聊起來了家常,順帶還調侃了幾句舍弟的暴躁脾氣。
“舍弟不過是表麵上有些不知禮數,但心底卻是向善的……”
李商隱點了點頭,其實他心底對這說辭還是有些將信將疑,畢竟那日在玄都觀王晏灼對自己的威脅,以及之後畢三郎對自己的幾番刁難,李商隱還難以忘懷。
兩人邊吃茶點,邊開懷閑聊了一陣別的。王晏媄忽而秋瞳一轉,沒來由地高聲道“你要不要一起來同座?”
李商隱不由一愣,他注意到王晏媄似乎是在越過自己的肩頭,朝自己身後說話,他連忙回身去望。隻見王晏灼正坐在不遠處的回廊欄杆上,手裏捧著一本厚書,似乎對阿姊方才的話置若罔聞,仍舊對手裏書簿全神貫注地翻個不停。
但李商隱又略一定睛,卻發現王晏灼把書都拿反了……
“晏灼,家中有客,你的待客之道呢?”王晏媄似是看出來自己親弟不過是在裝模作樣,又問了他一遍,同時還有意無意地補了一句道“……你平時從不看書,就別裝模作樣了。”
王晏灼被揭穿後尷尬得滿臉漲紅,他走到石桌對側,還特意強調了一句“我可不是因為這小子才過來的,完全是因為阿姊這般要求!”
“什麽是我要求?”王晏媄不太高興,“你還欠李公子一聲道歉!”
“我不……”
李商隱看著這姐弟二人拌起嘴來有失控的架勢,連忙從旁相勸。王晏灼一言不發,他將厚書在石桌上一磕,拿過一杯酪漿在李商隱對首落座,鼓鼓地生起悶氣來。
其實李商隱今日來,除卻應邀赴約外,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他昨夜其實一宿沒睡,在張翊均去歇息以後,他還在藏書閣內呆了許久。隻因那柄從那神秘男子手中繳獲的障刀上的印記忽然勾起來他的一絲靈感
如果那障刀是屬於神策禁軍的物什,那麽是不是可以懷疑,神策軍或多或少地參與了整場密謀?如果從這一點出發,向有神策軍背景之人打探,或許可以窺知些案情背後的端倪?
李商隱昨夜在藏書閣中通宵的緣由便在此,而他也如願以償地查到了他想要的,隻是他沒想到竟會這般巧合
嶺南節度使王茂元,在擔任封疆大吏之前的另一個身份,便是右神策軍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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