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虛實難斷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巳正二刻。
宣陽坊,萬年縣衙。
張翊均和李商隱在縣衙馬靠前拴好坐騎,便跟著他們身前那昂首闊步的玄色錦袍少年,徑直邁入了萬年縣衙的門檻。
萬年縣乃是京縣,衙府進深攏共四架,較尋常縣衙深一架。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前院盡頭坐落的軒敞大殿,大殿最內的寬大案幾正上方懸有一塊銀漆烏木匾,上用正楷書寫有虯勁有力的“明鏡高懸”四個大字,儼然是萬年縣衙的正堂所在。
他們三人在前院候有少頃,方才向裏稟報的通傳便匆匆繞過正堂屏風,從殿後趕了回來,在他身後還迎麵走來一身形稍胖的青袍,腳下生風地朝他們走來。這人雙眼微突,猶如癩蛤蟆,此刻看來麵有慍色,氣勢洶洶。
而不過須臾,張翊均三人便見證了此人好似滑稽俳優般的表情變化。
“哎哎……王公子,您怎麽來了?”
何俅臉色“唰”地白了幾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叨擾者竟然帶了王家公子王晏灼一同過來!原本趾高氣揚的他立時變得卑躬屈膝,轉換之迅速、之自如,甚至讓見慣了阿諛的王晏灼本人都覺咋舌。
王晏灼無意在此聽何俅諂媚,瞅了他一眼道“怎麽?本公子就不能來了?”
“哎呦瞧您這話說的……您是貴客,當然想來即來,想去即去……”何俅諂笑著搓手,眼神不禁向王晏灼身後站著的那兩人瞥了瞥,想通過此二人的氣質著裝對他們的出身猜出一二,以此決斷自己稍後對他們的態度。
何俅趕忙將來訪的三人請入正堂,同時接著沏茶的機會朝適才稟報的那名通傳狠狠踢了一腳,壓著聲音朝屏風後揚指怒道“趕緊去把陸公請過來!”
過不多時,萬年縣令陸興亦聞訊而來,與何俅的阿諛態度大相徑庭的是,陸興則不卑不亢地向三位來客叉手行禮道“不知王公子今日前來鄙縣衙府,究竟所為何事?”
王晏灼上下打量了幾下這位新任縣令,對此人方才講話的態度稍有驚訝,此人眉目疏朗,前額平闊,言語中竟帶著些不容置喙的從容。王晏灼不由多在陸興臉上多著眼片刻,此人難道不清楚自己阿爺是誰嗎?
王晏灼清清嗓子,向身後揚起手掌道“本公子攜二位好友,登門拜訪貴衙府,不為其他,隻為尋人,還請陸公……暫行方便。”
陸興馬上叉手道“不知王公子的二位朋友欲尋何人?”
王晏灼被問得打了一磕巴,這新任縣令話這麽多?前任縣令在,自己提出來要求,不由分說,都沒有敢攔阻的。這家夥是怎麽回事?
“死囚!”
朗聲道出此話的並非王晏灼,而是在他身後之人,正麵朝陸興叉手施禮……
此言一出,陸興一雙臥龍眉向上一挑,臉上難掩驚忡。視線不由得在此人身上掃了幾個來回,一身蔚藍方勝紋錦袍、牛皮蹀躞、雲頭履,儼然出身不亞於這跋扈的王晏灼。
陸縣令不假思索道“午後處刑,死囚皆上枷鎖鐐銬,按例將往東市,閣下所言,斷無可能!”陸興說得斬釘截鐵,言語末了還加重了語氣,表示絲毫不給轉圜的餘地。
在陸興身後的何俅聽了,喉頭上下一動,不由得側目瞅了眼上官。
而王晏灼則氣得本就白皙的臉變得更白,這裏可是萬年縣,這縣令莫不是真以為,自己毫無把柄在他人手裏,才敢如此造次?
王晏灼怒從心頭起,衝口而出道“陸縣令,你莫要以為,你行賄鄭注鄭大門人以十萬錢,從而求得萬年令之事無人過問,便未嚐發生過!”
王晏灼話音方落,在場五人一時安靜了幾個彈指。張翊均劍眉輕蹙,目光投向陸興,看到的是他不消一息便變得通紅的臉頰,但從縣令的眼神中,張翊均看到的卻還有些別的什麽。不知到底是被王晏灼戳中了痛處,還是有其他難言之隱。
立在陸興身後的縣尉何俅始終一言不發,他麵上雲淡風輕,但聽了王晏灼抖落出來的內情,心裏也忍不住暗笑。他本以為這陸興是何等正人君子,嘴上口口聲聲為官之道,背地裏卻賄賂鄭注以求官位,原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口是心非的偽君子,和先前的幾任縣令是一丘之貉。這樣的上官,往往日後更好對付……
王晏灼嘴角露出了勝利的微笑,他回看一眼張翊均,那眼神就是在說‘路給你鋪好了,有什麽想要求的,還快些提……’
張翊均向前一步,仍舊朝陸興拱手,不矜不伐道“某尋之人所涉命案,恐有隱情,牽涉過重,還望陸縣令暫為通融……”
陸興看了眼瞪著自己的王晏灼,口中輕歎一聲,微微頷首問道“足下欲尋之人姓甚名誰,所涉何案,足下可知?”
見陸興鬆口,張翊均將先前平康坊的清倌被殺案約略一說,“某聽聞凶嫌已被送往萬年縣衙,不知可否一觀?”
陸興聞言,眼神不經意地忽閃了一下,他點了點頭,吩咐何俅暫時將王晏灼和李商隱稍作安頓,爾後向張翊均略一欠身,向正殿屏風後揚起手掌“足下請隨我來……”
他並未明白說出此人到底在不在死牢,竟直接邀請自己同往,卻又不說明同往何處?而且隻讓自己一人相隨,卻是為何?
張翊均心裏一時覺得有些異樣,回過頭去望了兩眼李商隱和王晏灼,卻發現他們二人已被何俅領著出了正殿,正要繞往他處。李商隱立在正殿門口,恰與張翊均目光交匯,兩人相視無言須臾。
或許獨自前往探查才是最佳方案……張翊均心道著,向李商隱輕點下頜,轉身跟著陸興繞過巨幅屏風,進入第二進衙府。
張翊均被帶往一間位於第三進衙府的側堂,有一青袍吏正坐在門口隔間抄寫著文書。他見縣令親來,匆忙投筆起身,青袍連帶著險些把硯台碰翻。這青袍吏繞過書案,向陸興彎著腰抄了抄手。
陸興向張翊均介紹道“此是鄙縣獄曹主簿,兼掌仵作,足下若有何問,皆可問他。”
在與主簿相互叉手稱禮後,張翊均忽而注意到陸興做了個很奇怪的動作他口中輕咳一聲,用手掌心抹了下蓄有短須的下頜。
陸興轉而向張翊均拱手道“……本縣仍有公務在身,須暫離片刻,還望足下見諒!”臨走前陸興還不忘向主簿囑咐道“這位先生如有所求,爾盡可能滿足……”
“喏!”
與此同時,縣獄。
聽著何俅滔滔不絕的介紹,王晏灼和李商隱已慢悠悠地將偌大的萬年縣獄轉了大半圈。
說來諷刺,向縣尉何俅提出來走訪縣獄的是王晏灼自己,而他行走其間卻自覺尷尬不已——恰有數名關押於此的浮浪花臂是自己先前豢養的,因為打架鬥毆關了起來。讓王晏灼不時得用袍袖遮臉,生怕被人認出來。
縣獄不同於死牢,此二者分設縣衙最深一進的東西兩角。後者不見天日,有重兵把守,內裏陰氣逼人,獄中空氣渾濁不堪,酸臭味彌漫其間,而且哭喊慘叫此起彼伏。而縣獄關押的不過是些小偷小摸待審的刑犯,犯人之間甚至說說笑笑,在此看押的節級、牢頭等人也都要輕鬆很多。
若是平時,李商隱定會敞開筆囊,忍不住將這牢獄之境記下來,甚至還要與宣陽坊的繁華作對比,即興賦詩一首。而他此刻則麵色稍有凝重,方才張翊均在臨走時向自己拋過來的視線,在他腦中久久揮之不去。最後的那一頷首,竟是何意?
雖然有王晏灼領他們進到了縣衙,但此處說到底仍是陌生之所,虛實難斷……想到此,李商隱竟有些後悔起沒有隨翊均兄同去,心裏陡然泛起陣陣不安。
“哎哎……聽說沒有?死牢裏昨晚死人了……”
李商隱聞聽此言,剛好緩步經過一間牢房門前,他立時側耳駐足,注意力馬上便被吸引了過去。
牢房內另一名犯人想了想道“噢噢,我也聽牢頭說了,說是昨晚有人上吊自盡了?”
“嗬嗬,死牢那麽森嚴,也不知哪兒來的白綾?”
“你蠢不蠢?”對側牢房的犯人也加入了進來“你看看你身上穿的囚服,自個兒不會撕啊?”
李商隱有些好奇地細眯雙眼,不禁插了句“彼已身在死牢,難逃一死,自盡卻是為何?”
最先開口的犯人昂起下巴,斜睨了眼李商隱,語氣慵懶道“誰知道?想留個全屍?反正死牢的那群人腦子都不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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