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若即若離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未初。
長安,宣陽坊,萬年縣衙。
由於陸興仍須準備午後將死囚處刑事宜,張翊均便同李商隱和王晏灼三人向陸興告辭,而陸興則一路相送至衙府外才回府。
在府外靜候多時的王府親隨一見少主人這般模樣從縣衙裏出來,紛紛大驚失色,忙湊近前來細問,卻被王晏灼擺擺手支開。
“快去把四望車備好。”
“可是小郎君的傷……”
“廢什麽話,”王晏灼不耐煩地咂了下嘴,“本公子有那麽柔弱?快去備車!”
“喏……”
這邊張翊均正心事重重地擺弄著颯玉騅的馬鞍。盡管在萬年縣衙查到了他想知道的,甚至還有他未曾設想的,但張翊均此刻緊皺的眉頭顯然暴露了他內心的極度不安
宇文鼎號令陸興的那份天子手詔好似疥癬,始終纏縛在張翊均的心頭。宇文鼎既奉密詔,但為何行事會如此險譎?調包人犯、密令滅口、埋暗樁於萬年縣、命陸興絞殺人證……一切行動全部環環相扣,且與鬼兵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那份手詔的內容到底為何?宇文鼎的所作所為,真的是天子之意嗎?
還是說……
張翊均沒敢再往下想,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他細忖的空當,王府四望車已經備好,張翊均忙同李商隱一起牽馬向前,正要辭別。王晏灼卻突然搖搖頭,轉而有些好奇地問道“對了,方才本公子於正堂處理傷口,在側園可發生什麽了?”
李商隱立時來了興致,在得到張翊均首肯示意後,馬上將何俅招供一事簡述了一通,其中甚至不乏添油加醋的成分,讓王晏灼鼻孔裏幾次傳來嗤笑。尤其是在聽聞何俅尿了褲子時,王晏灼更是哈哈大笑起來。這位“琅玡王孫”忍不住拍著李商隱的肩頭,大呼解氣。顯然先前兩人拌嘴而生的嫌隙此刻已蕩然無存。
張翊均看見這場景,忍俊不禁起來,想不到此二人彼時在玄都觀初見時還那般劍拔弩張,竟也會處得像今日這般融洽。
張翊均思緒至此,疲乏稍去,方才蹙起的眉頭終於又舒展了幾許。
“王公子,”張翊均拱手致歉道“此番讓公子相助,不想卻令公子負傷,告罪了!”說完他有些擔心地瞅了眼王晏灼的腰間,那邊錦袍被劃開了個口子,露出了些纏縛的紗布,血雖已止住了。但張翊均心下仍有些後怕,幸而那柄短刃未曾淬毒,不然後果怕是不堪設想。
李商隱又問道“可須我二人相送回府?”
“這點小傷?”王晏灼擺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大手一揮“不過是破點皮罷了,於本公子有何妨?再說,我家能請來萬年縣最好的醫師,二位不必擔心!”
王晏灼話音未落,諸坊的鼓聲便次第響起。張翊均這才意識到午過未至,時候已然不早了,沒想到他們竟然在萬年縣衙裏逗留了一個多時辰,連午食都忘記了吃。
王晏灼言罷,便像是為自己方才所說作證似的,轉身一把撇開親隨攙扶的雙手,一步直接跨過四望車兩階。許是因為步子邁的過大,不得不靠左手在扶手上用力一撐,而恰在這用力的一瞬,張翊均和李商隱都明顯看到王晏灼渾身一打挺,連側臉上咬肌都不由得猙獰了一下。
“沒事吧?”李商隱看著都覺得腰疼。
“沒事!”王晏灼大聲道,他話甫一說完,身子也站了上去,在彎腰鑽進車內前,他還不忘抬起右手向張翊均這邊示意“你看,我沒事,你們不用管我。”
目送著王晏灼的四望車沿著寬街向南而去後,張翊均和李商隱相視一眼,兩人又有了默契——他們不約而同地問了對方同一句話
“餓了嗎?”
“前胸貼後背……”
“走,某請客。”張翊均說著,便向北一揚指。
張翊均是長安縣人,他對宣陽坊這邊其實不太熟悉,但依照經驗,城郭諸坊靠近東西兩市處,總會遍布有密密麻麻的餐攤,現在午時剛過,正是東市熱鬧的光景,隻要隨著人流走,定不會錯。兩人翻身上馬,沿著寬街往北曲緩緩騎行。
張翊均和李商隱在沿坊牆處尋得了一家湯餅餐鋪,此間店麵不大,但畢竟守著北曲坊門,吃完了便可直接出坊,位置甚是便當。二人在餐鋪外的一張木餐幾前後就坐,各要了碗素湯餅,一碟火炙羊肉,還有一小盅蝦蟆陵的郎官清。
湯餅講求湯汁濃鬱,麵皮筋道。看來張翊均隨便挑的這家口味不壞,兩人悶頭吃了大半晌,李商隱才想起來開口問道“翊均兄……”
“嗯?”
“彼時陸縣令在,義山也不便相問,不過何俅那廝招供隻招了那些?”
自從與張翊均相識這數日以來,李商隱已經摸清了他對外人說一藏十的性子,因而特意等到這個時候才問起。
張翊均將自己麵前的小銅爵斟滿,抿了一小口,言簡意賅地輕聲道“何俅是鬼兵亂黨一員……”
“果然……”李商隱不禁深吸一口氣“義山當時就有此感覺。”
“不過,他雖自為鬼兵亂黨一員,卻隻是宇文鼎的一條狗,是個邊緣人物,其對鬼兵所謀之事一無所知……”張翊均言罷撇撇嘴,不知是因酒不好,還是因此消息的不夠有用。他將銅爵緩緩放下,輕捏下巴接著道“那死囚的被害,是宇文鼎所授意。”
“禦史大夫宇文鼎指使的何俅?”
張翊均點點頭“……彼時清鳳閣出事,宇文鼎中途將真凶換人,另將一人塞給萬年縣。由於死囚行刑前會有最後一次案情核實,名為對審。以陸縣令的性格,必然會對此死囚調包一事有所察覺。因此宇文鼎於前日深夜,密令縣尉何俅於昨夜將其毒殺,進而偽造成上吊自盡的樣子……”
張翊均又將宇文鼎手持天子手詔一事向李商隱約略一講,李商隱聽得心驚肉跳“那……難道幕後黑手是宇文鼎?”
“不盡然……”
這個想法張翊均不是沒有過,但如此疑點會隻多不少。況且,宇文鼎不過隻是禦史大夫,他不信一個正三品官能有此等勢力,足以調動如此龐大的組織。再說,那個柏夔可不好控製,僅憑宇文鼎,怕是很難做到吧……
他現在還不敢亦不能妄下結論,如若思路誤入歧途,後果不堪設想。
李商隱這下徹底懵了,他本以為宇文鼎的現形可以讓案情撥雲見日,但這天子手詔一事卻又讓整件事蒙上了一層薄紗,仿佛讓他們與真相又若即若離了起來。
“不過我們眼下可以確定的是,”張翊均伸出食指,邊整理思路,邊在木幾上劃拉著“那名死囚與同日被殺的二人,實際上皆是——曾是——鬼兵一員,三人曾同屬振武軍玄戈營,篤信祆教,後調入神策軍。”
“……三人同日被害,極有可能是因泄密,而被亂黨遣人暗殺以滅口。”
李商隱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頷首道“那如此說來,宇文鼎也是亂黨一員?”
“極有可能……或者說至少極為可疑,顯然其所作所為同鬼兵一事聯係不可謂不緊密。”
“可是……”李商隱不解道“鬼兵乃是亂黨,宇文鼎卻又手持天子密詔,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豈不自相矛盾?”
李商隱這句話似乎撥動了張翊均腦中的一根弦,讓他容色僵有一瞬。張翊均隻覺腦後陡然冒出一陣雞皮疙瘩,莫非宇文鼎隻是假借天子手詔,暗行不軌之事?其一切行動,皆出自己意?
甚至……
是亂黨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