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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爭分奪秒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巳正。


  長安,萬年縣,昌樂坊,穆府。


  不過一個時辰,許是有人別有用心,穆慶臣獲罪的消息於長安城中不脛而走,其內幕諱莫如深,但百姓議論紛紛,坊間傳言不斷,人們大多猜出了幾分端倪。


  雁聲寒,淚闌幹。


  昌明坊內,百姓多受穆慶臣照料。一時間,昌明穆府周遭水泄不通,府門洞開,滿坊百姓,皆跪於府前。


  穆相府中,闔府奴婢仆役,皆跪於中庭。


  “師文、師文不明白……”王師文眼中含淚,難以自持,“阿郎,此事怎會為真?聖人、聖人對阿郎信任有加,到底為何?”


  王師文語無倫次,涕淚交織。


  穆慶臣負手在身,靜立於風雪之中,下頜濃密長須隨風而動。他遙望著大明宮方向的陰翳天空,良久無言。


  穆相府中一片寂靜,徒聞前廳陣陣穿堂風的呼嘯,和幾隻振翅南去的寒鴉聲咽。


  穆慶臣凝望良久,末了他閉上雙眼,長歎一聲,解下金魚袋,又將紫袍褪下。這身官袍、這柄金魚袋皆是天子手賜,但現在自己在天子眼中,怕是隻為一亂臣賊子罷了,自己已不配再穿這身袍服。


  “阿郎……”王師文見狀,撲通一聲在穆慶臣麵前跪了下來,“阿郎已貴為宰相,位極人臣,何負天子?為何……為何會想同漳王謀反啊?!”


  穆慶臣聞言,先是扶額苦笑,爾後轉為微笑,末了竟哈哈大笑,上幹雲霄。


  穆慶臣轉過身來,舉起褪下的朝服,語聲緩緩,字字泣血“吾起於孤寒,位列宰相,為聖人鋤奸不成,反被構陷,是吾之過不錯!”


  “但師文你看看我……”穆慶臣張開雙臂,發髻散亂,麵頰雖笑,唯眼中滿是悲慟“我穆慶臣……真的像是謀反之人嗎?”


  王師文默然無言,叩首於地。


  闔府奴婢仆役,皆叩首於地。


  “師文,你走吧……”


  “阿郎,你說什麽?”王師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你們都走吧,”穆慶臣的聲音好似從天邊傳來,他麵色平靜,唯有眼角淚光閃閃,“此宅留我一人足矣……”


  穆慶臣的聲音很輕,可在聽者耳中,此言卻是極為淒楚。


  府中已有人向穆慶臣最後一次頓首後起身。


  王師文把著穆慶臣的衣角,“阿郎,此等時刻,師文怎可留阿郎一人?!”


  “你怎麽還不明白?”穆慶臣一把將王師文掀翻,指著闔府所有人,淚流滿麵,“奸人要的是某死,自然也包括了你,你們!”說完他背過身去,直往內院走去。


  “王親事,快走吧……”有人拉住了王師文的胳膊。


  王師文已泣不成聲,他痛苦地將頭砸在地上,向著穆慶臣的背影,大聲道“阿郎,珍重……”


  與此同時,大明宮外,丹鳳門大街。


  魚弘誌匆匆登上一襲木輅,前後擁簇的數十禁軍兵將即刻率眾往城南而去。


  在丹鳳門大街靜候多時的張翊均不由怔住,隻因他遠遠地望見,中使手中還托著一樣物什,同飄舞的雪花渾然一體……


  那是一條白綾。


  張翊均心底一沉,他知道的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張翊均閉目喟歎,無奈地搖搖頭,牛相公到底……還是失敗了。


  白綾已出,說明牛思黯的苦諫還是沒能壓過王守澄的跋扈,一切到底還是無所改變,閹黨權勢熏灼,不改往日。


  冬日風雪之中,張翊均神色黯然,他調轉馬頭,正欲策馬,卻為李商隱一把拉住韁繩。


  “翊均兄,你……要往何處去?”


  張翊均回望著十六郎清澈的眼眸,竟多了幾分不忍。


  “光德坊……”


  “京兆府?”


  張翊均撣去襆頭上落下的細雪,點點頭,指著隨魚弘誌漸漸遠去的禁軍車駕,聲音不由得高了幾分“你難道沒看到嗎?”


  “我看到白綾了……”李商隱眉毛不自然地抽動,將韁繩攥得更緊了幾分。


  “穆相公……已然保不住了。”張翊均揚鞭向西道“不如抓緊時機,向京兆府示警,阻止鬼兵行動!”


  “這、這不對!”李商隱眉尖皺起,好像麵前的張翊均換了個人似的,“閹宦戕害忠良,誣陷宰臣,你、你怎麽能見死不救?!說走就走?”


  “穆相公已救不得了,”張翊均麵有苦笑,卻仍耐心地為李商隱解釋,他向著魚弘誌的車駕一指“白綾已出,說明牛相公雖保住了漳王,卻再難保住穆慶臣。我們盡力了……而今當務之急是查明鬼兵何時作亂,以及拉攏城中府兵……”


  李商隱縱身跨上紫雲驄,張翊均沒拉住李商隱,忙調轉過去,追在他後麵大聲問道“你要去哪兒?”


  李商隱答得言簡意賅“攔住那中使!”


  “你不要命了?”張翊均聞言一急,縱馬一躍到李商隱前麵,將馬身一攔,厲聲製止“攔截中使是阻擋聖命,死罪!可就地斬殺!”


  張翊均這才發現,李商隱眼眶已有些微微泛紅……


  曾幾何時,他也像這般一腔熱血。


  但現在不是這個時候……


  “你以為我不想救穆相公嗎?”張翊均喝道“我告訴你!這天下從沒有誰必須死的道理,也沒有誰不能死的道理!”


  “義山不明白!”李商隱取出自己的詩文集子,緊緊地攥著,手勁之大,幾乎將書頁揉爛,“義山飽讀詩書。聖人有言,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而今傾側奸邪,寵榮絕倫,權柄在握,卻傷害忠良,構陷皇室……這一切義山都知道,義山都看在眼裏,卻什麽也做不了,讀這麽多書,又有何用?”


  張翊均默然,撇過臉去。他其實遠比李商隱要痛苦,自他查案伊始,自己已經犯了好多個錯誤。鬼兵謀逆到現在,到底有多少人死於非命,他已然記不清了,自己倘若能少犯些錯誤,是不是現在的一切都能避免?

  李商隱坐在馬背上,語帶哭腔“現在堂堂宰相,馬上就要被賜死,義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木輅往南,卻什麽也做不了……”


  等等……


  張翊均突然轉過來,劍眉忽而挑起,忙問道“你再說一遍!”


  李商隱被張翊均的突然發問弄得一愣,“呃……卻什麽也做不了……”


  “再上一句!”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木輅往南。”


  木輅……


  那名中使坐的確確實實是木輅,前後有禁軍護衛。但是問題並不在這兒。


  中使手持白綾,顯然是要去賜死穆慶臣。


  然而賜死,需要聖旨。


  張翊均記得他在西川見到過仇士良傳旨的車駕,最次也應是雙轅四望車,而方才中使登上的卻隻是普普通通的木輅,遠非傳旨車駕所應有。


  那為何魚弘誌會手執白綾?

  難道……


  張翊均有些在意地望向長安縣,他猶豫良晌,末了終於下定決心,向李商隱抬手示意,揚鞭策馬。


  “走!我們去昌樂相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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