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聖駕暴露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半刻工夫前。
大明宮,外朝,含元殿外。
中郎將小心翼翼地將明光鎧上的護心鏡卸下來,挑在手中橫刀尖頭,向著含元殿門內伸了伸。
借著護心鏡裏的反光,他不必探頭過去也能看清楚殿內動靜。
“怎麽樣?”崔琯語氣緊張地問了一句,因為他看到中郎將的眉頭越蹙越深,心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好像……”中郎將又確認似的轉了下橫刀柄,猶豫著道“好像殿內沒人……”
“沒人?!”崔琯大出所料。
中郎將點了點頭,向著對側的府兵做了個手勢,對麵的校尉得令,馬上領著麾下一隊人馬端著弩機,直趨殿內,不多時便做出了同中利用一模一樣的匯報“殿內無人。”
崔琯領著步卒進入殿內後,環視片刻,才發現中郎將和校尉的匯報少有誤差,因為確切地說,是沒有活人……
在緊挨殿陛的位置,躺倒著數名身披紮甲的龍武軍和金吾兵,死相不一,但相同的是,他們的身子均向後倒去,顯然是被鬼兵正麵突襲。
崔琯瞬間想了個通透鬼兵已經將含元殿內的守殿衛士通通肅清了,絲毫未給衛兵留出任何用以示警的空當。在完成這項任務過後,亂黨又迅速離殿,向中朝而去。難怪他們在離開禦道後,經過東西朝堂一直到含元殿前都未曾遭遇抵抗。
半刻工夫前,由於含元殿前高聳的台階限製了騎軍入內,崔琯遂下令分兵,由自己率領為數最多的步卒奪取含元殿,剩下的金吾兵以及騎軍分成兩隊,張翊均跟隨其中一隊,各走大殿兩側的昭慶門以及含耀門,最後從含元殿後來進行包抄。
但空空如也的含元殿,無疑向崔琯傳遞了個極為危險的信號……
敵軍並非如他所想,像漲潮的潮水般依次吞噬整座宮城。
而是如一把利劍,直刺向帝國的心髒,全然不管留守殿後或是壓製周遭。
這是一場並不公平的對決,崔琯要的是不放過任何一名鬼兵亂黨,而對方隻要集合全部力量,弑殺聖人,就贏了……
但聖人……到底在哪兒呢?
宣政門。
半個時辰前籠罩在長安城的日光,此刻已徹底被關中群山所遮蔽。未能燃起火燭的大明宮中變得陰森而可怖,一時間敵我都隱沒了在黑暗之中。
宣政門在黑暗中顯得比平日更為高大,好似路中央突然聳起的一座小山。
兩支負責包抄含元殿的隊伍已同崔琯的步卒在殿後成功匯合。
張翊均的回報也如崔琯所料鬼兵采取的是近似遊牧軍團的隨攻隨走的戰略,敵人隻襲取了含元殿,並未對兩側的宮門有所“照顧”,因而兩支包抄的部隊反倒吸收了原本把守宮門的兩隊金吾兵。
表麵上看宣政門處一樣無人把守,但虛實不明的情況下,貿然進去一樣很危險。救駕隊伍再次分為兩隊,騎軍則原地待命,步卒分別壓著步子緊貼著宣政門外兩側。
一名府兵校尉拾起宮中的一顆花石,背靠宣政門廊,向著門廊後的視覺盲點處輕輕一擲。
他們的謹慎是有道理的。
花石落地聲響起不多時,一個黑影便從門廊後現身,手裏拿著出鞘的利刃,小心翼翼地左顧右盼了半晌,卻並未注意自己的身後。
校尉猛地撲出,用橫刀鞘狠狠地抽了一下對方的後腦勺,同時胳膊也勒了上去,拖著他就要往宣政門外。
那名鬼兵脖子猝然被夾,身子立馬向後仰去,掙紮不已。結果鬼兵見難以掙脫,握刀的手馬上一鬆,那柄利刃“鐺啷”一聲落在堅硬的石板地麵上,回聲霎時傳開。
校尉胳膊使力,將那名鬼兵的脖子一把扭斷。
但他們試圖突襲宣政殿的計劃也已破產……
遠處宣政殿前及殿中傳來急促不已的腳步聲,和著高聲的叫喊,盤踞於宣政門後的鬼兵數十人慌忙操起手中的刀戈劍戟,迅速集結,欲在宣政門內列陣抵抗。
崔琯顧不得懊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們唯一的優勢就是出其不意,見己方已然暴露,沒有躊躇,當機立斷迅速下令“弩手!快!”
不過一息工夫,京兆府的弓弩手得令,立時側跨著端平寸弩,出現在宣政門門廊之內,同時迅速向前延伸陣線。夜色中看不真切,但弩弦擊發,早已搭好的箭頭呼嘯而出,射程之內登時傳來些弩箭入肉後的慘叫之聲。
見第一輪射擊結束,宣政殿前聚集的黑影瞅準機會,立時揮舞著長槊襲來。弓弩搭弦需要時間,而這個空當也正是弓弩手最為脆弱的時刻。
弓弩手若潰退,無人能夠阻擋結成長槊陣的鬼兵。
這一點,亂黨知道。
在宣政門後督戰的崔琯卻露出了笑意……
真以為隻有一輪嗎?
第一排弓弩手的身形立刻矮了下去,衝在前麵的鬼兵長矛手矍然變色。
又是一陣弩箭洶湧,弓弩手們已能在黑暗中望見飛濺的血光。
第二排又蹲下,隨後又是一陣箭矢呼嘯……
戰場上,永遠不要低估敵人……
前後三輪箭雨,衝陣的鬼兵猝不及防,幾乎死盡,幸存者則瘋狂後撤至弩箭射程之外,同殿內湧出的援軍會合。
張翊均知道,往昔太和初年,興元府發生軍變,亂兵斬殺山南西道節度使李絳。崔琯臨危受命,被派往興元府鎮壓軍變,他正是應用這種三線陣法,盡誅亂軍於帥府牙城。
趁著敵人後撤的良機,始終在宣政門外待命的京兆府兵步卒終於得以進入宣政門,取代弓弩手的位置,結陣於前,而原本待命的數十騎軍則迅速集結,分布於陣列兩翼,儼然一個微縮軍陣。
“均兒你且在此靜候……”
崔琯深知兵貴神速的道理,見軍陣結好,馬上下令向宣政殿方向衝陣。
立於步卒身後的長弓手先行射出第一輪箭雨,但這一次鬼兵似乎早有所防備,敵陣中傳來的唯有箭矢紮入木製長牌的沉悶聲。
等到敵軍進入視野後,崔琯卻吃驚地發現敵軍竟以長刀依托長牌列好了陣型,成功在通往宣政殿的路上形成了一道堅固的防線,京兆府兵最為優勢的弩箭已然不管用了。
從張翊均的位置看去,崔琯試圖憑借數十騎軍來打開突破口,但無奈宣政門內的空間太過狹窄,騎軍根本無法展開。短兵相接後,並未出現意想之中的血腥四濺,對方的軍陣似乎有驚人的韌性,如同泥潭,渾濁不堪,難探深淺,根本撕不開突破口。
戰鬥隨之陷入了相持階段,但鬼兵迅速發動了反衝鋒。崔琯見勢不妙,對方的步卒訓練太過精良,一旦己方陣型被撕破出口子,那麽便有潰敗的風險。
他太清楚亂軍的可怕了……
“退!”
京兆府兵得令,有序而迅速地向後收縮,陣列最前排的步卒以犧牲半數為代價,成功為府兵爭取到了足夠的撤退時間。
救駕隊伍悉數退回至宣政門後,憑借狹窄的門廊建立起了防線。但鬼兵似乎也並未有追擊的意思,一時間宣政殿前又回歸了沉寂……
再次見到張翊均後,崔琯憤憤然地咒罵了一句“這都是哪兒來的妖孽?”
與此同時,內朝,紫宸殿。
在夜色的掩護下,一名綠袍宦官帶著兩名龍武軍卒壓著步子,匆忙行至紫宸殿。
走到殿後,見殿中燃著火燭,綠袍宦官才長舒一口氣,覺得內朝還未失守,便高聲呼喊道“快來人護駕!”
他呼喊了半晌,紫宸殿卻像死了一般,回應他的唯有搖曳的燭光。
“咦?”
他本是受馬元贄所托,趕往各殿收集守殿衛兵,繼而領兵往清思殿回護天子。但現在從清暉閣走過來,一路上隻遇到了身後的兩名龍武軍。
綠袍宦官讓兩名龍武軍原地待命,爾後隻身衝殿後入內。
綠袍宦官的身影消失在殿內大半晌,兩名龍武軍剛要開始閑聊,卻突然聽聞殿中傳來一聲淒慘的高呼。
隨後的幾彈指,宦官幾乎是扯著大步從殿內跑了出來,口中高喊“紫、紫宸已陷!快、快去回報!”
在他的身後,則是數道黑影從殿中冒出。
兩名龍武軍見紫宸殿中突然湧出來這麽多頭戴駭人麵甲的兵士,本做好了拚殺的心理準備,結果又聽到了綠袍宦官的這道命令,兩人相覷一眼,竟不約而同地掉轉矛頭,轉身就跑。
“哎哎……別跑那麽快,等等我!”
噗的一聲,綠袍宦官卻突然住了嘴,身子直挺挺地撲倒在地。
一名鬼兵還要抬弩去射殺兩名向東北方逃竄的龍武軍,卻被一人抬手將弩機壓了下去。
“別殺!”
柏夔臉上笑嘻嘻地道“正愁沒人帶路呢,殺了怎麽知道那皇帝老兒躲於何處?”
說完柏夔朝身後動了動腦袋,幾聲簡短的號令響起,紫宸殿內竄出來數十名通身覆甲的持刃兵士。
“走……該去給聖人請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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