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再添疑竇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正一刻。
長安，十六王宅，潁王府，暗渠。
潁王馬上跟隨著李商隱下到了暗渠深處，王氏則留於王府中，負責打點善後。
此間暗渠李瀍自從十數日前，與張翊均在長安初見後，便再未踏足，裏麵倒是除卻變得更為陰冷潮濕之外，別無變化，甚至他當初留在暗渠內室的石桌石凳位置都未曾改變。
不同的是，現在的內室裏站有十數名士兵、私兵，還有王茂元的公子……
潁王苦笑著心裏念道：這下這麽多人都知道了此間暗渠的存在，此事之後，他怕是得遷居別處了，對於此間暗渠，他自然也隻能推口不知。
回想起先前在王府後園內的戰鬥，實在是險到毫顛。他當時實際上已經做好必死的心理準備了，但李商隱和王晏灼這些趕來勤王的部隊，他們來得實在太過及時，若是再晚上些許功夫，恐怕他們收屍的時候就會發現倒下的多了他一個李瀍了。
這些思忖，都隻是一閃而過。潁王被李商隱引到一個被五花大綁跪立起來的犯人跟前，此人通身烏色外衣下罩著的，卻是一身紮甲，紮甲內還翻出來些軟甲的衣領。
這群人的裝備，竟然如此精良？
李瀍暗暗心驚。
《唐律》有所規定，平民百姓是可以自製並持有刀弓劍戟的。但唯獨甲衣，哪怕功臣貴胄，也絕不可私藏，如有查明，處罰甚重，甚至因此罪夷三族的，亦有先例。
這也就意味著，這些甲胄並不來自民間，而是來自……官府！
李瀍腦中即刻形成了一條思路：找出提供這些甲胄之人，便能找出這一切行動的幕後主使，因而他現在所能做的，反倒不是引兵救駕，而是盡快審問此人，爾後擒賊擒王……
“此人姓邵，名光，山南東道、襄州人氏……”王晏灼遞出來一塊犯人身上搜到的名刺，潁王伸手接過，正反看了看，眼中泛起些許狐疑之色：“襄州？”
這個名叫邵光的鬼兵脖頸和額角都有著一處很新的烏黑淤血痕跡，顯然是兵士們為了留活口，特意將弩箭的箭頭取了下來，將他擊暈後，成功捕獲。邵光嘴裏還收著布條，但即便如此，李瀍還是一眼認出來了此人的相貌。
在宋皋關閉暗渠前，正是此人拽住了宋皋的手臂。
“把他嘴裏的布條摘了……”李瀍冷冷地吩咐。
李商隱看了王晏灼一眼，有些擔憂道，若是此人嚐試咬舌自盡，可怎麽辦？畢竟全王府裏幸存的鬼兵隻剩下這一個了……
李瀍思忖了一下，李商隱的擔憂不無道理，畢竟他先前往善和坊，親自去解救張翊均時，就遭遇了擒住了鬼兵，結果對方先一步吞毒自戕的情況。
不過王晏灼卻冷笑一聲道：“若是真會咬舌自盡，他如何會遁入暗渠，嚐試脫逃？殿下大可放心！”一名私兵馬上附和著表示，他們已經將此人的口腔查過了，沒有藏毒的痕跡。
李瀍點點頭，於是一名私兵走過來，將布條取走。邵光不單額頭和脖子皆有傷痕，腿部也有傷口在淌血。不過李瀍並不在意，他要的隻是此人的嘴而已……
“誰派你來的？”
邵光疲憊地抬起腦袋，看向潁王，一言不發。
“爾等謀弑天子，陰謀作亂，本應處以極刑，全族受誅。但若是你能供出幕後主使，本王可奏請天子，免你一死，這點，本王做得到……”
李瀍自覺言語誠懇，而且若王晏灼分析得不錯，此人既然怕死，那麽他方才的先威後施，至少能打動此人七分。
但邵光卻似乎不為所動，他反倒咧嘴冷笑一聲，李瀍甚至看得請他齒縫間流瀉而出的鮮血。
“天子？哪個天子？”
潁王眼匝不禁一跳。
確實，若無人救駕，那麽聖人必崩。新君上位後，這群鬼兵就是功臣，甚至潁王反倒要憂懼自己的安危才是。
但這都建立在無人救駕的基礎上……
李瀍語似寒冰，一句一頓：“你難道沒聽到來自建福門的示警鼓聲嗎？還有宮中飄起的赤色濃煙？”
“聖人不傻，示警一出，必然移駕……”李瀍瞪著眼睛，小心翼翼地選字擇句，因為他所說的，自己心裏並沒有底，“你們鬼兵人數眾多，裝備精良是事實，但能拚得過聞訊而來的金吾兵？以及其他救駕部隊的戰力嗎？”
李瀍說完，抿了下嘴唇，但為免邵光注意到自己的心理，馬上又接著拋出言語陌刀：“況且在本王看來，方才僅憑縣兵以及私兵就能將爾等悉數絞殺，這戰力，怕也並非那般強悍吧……”
潁王試圖激怒邵光，來以此讓對方鬆口露出破綻，但在一旁的王晏灼卻忍不住威脅道：“快說，不然可別以為來氏八法失傳了！”
原來先前在萬年縣衙同何俅的那番遭遇讓王晏灼印象太過深刻，連何俅講的來氏八法都記得清清楚楚，結果在這裏提起了。
邵光聞言，卻向潁王展露了個瘮人的笑容，讓李瀍不禁渾身汗毛倒豎：“旁邊這位公子先前說過，某是個怕死之人。但殿下是否曾想過，某逃遁至此陰仄狹窄之所，還有另一種可能？”
王晏灼不明所以；李瀍眼神一閃。
“潁王李瀍必須死。”
邵光張開大嘴，齒縫帶血的模樣好似一張血盆大口，徑直竄向李瀍的脖頸。
“殿下當心！”
李瀍猝不及防，他這才意識到邵光的意圖：暗渠內狹窄逼仄，周遭護衛甚少，隻消將他李瀍引入此間，近距離刺殺，遠比在暗渠外動手要容易得手的多。
但潁王沒想到，邵光竟準備用牙齒來刺殺……
情急之下，李瀍身子向後倒去的同時，抽出隨身佩刀，想憑刀尖逼迫邵光住手，但邵光好似瘋了一般，竟全然不顧紮向他腹心的刀尖，仍向著李瀍撲來，直到他最後徹底咽氣。
邵光沒有說錯，他不是個怕死的人。
驚慌之後，暗渠內的人是一片啞然。
最後的活口到底還是死了，可殺死他的佩刀是潁王自己的，線索再斷，他們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邵光最後的話在李瀍耳畔久久回響：“潁王李瀍必須死……”
這句話不知怎的，在李瀍心頭再添了一份疑竇……
為何特意強調是自己？
李瀍顧不得細想，他撇撇嘴，甩去佩刀上麵沾染的鮮血，爾後收刀對王晏灼和李商隱轉過頭去：“整兵，我們需要馳援安王府。”
“安王府竟然也？”
李瀍點點頭。如果他先前猜的無誤，鬼兵的目的，是要屠滅穆宗皇帝的子嗣，安王是潁王八兄，自然也會被歸為其目標之一，這一點與斥候回報中說的“安王府前也盡是鬼兵一點”相符合。而今唯一的活口已死，皇城那邊李瀍的兵力也幫不上忙，而且藩王領兵進宮，即便是救駕也會有謀反之嫌，因而現在迫在眉睫的就是同樣被鬼兵圍困的安王府，他必須即刻行動！
李商隱同王晏灼相覷一眼，卻並未有所行動，李瀍不禁用眼神詢問。
“呃……”李商隱連忙拱手道：“安王府那邊，陸縣令應該已經帶人去了。”
“陸縣令？萬年縣令陸興？”
李瀍不免驚訝，爾後又覺得合理：方才趕來他潁王府中的勤王部隊就有萬年縣兵，但卻不見統領縣兵的陸興其人，原來他是帶人去安王府那邊了？
李商隱解釋道，陸興本是同他們一起來到十六宅外，但見十六宅護衛盡皆被殺，陸興覺得馳援潁王府的同時，也應對十六宅內的其餘王府進行相助，安王府自然也在其列。
李商隱突然緊張了起來：“陸縣令會不會……兵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