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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暗藏玄機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戌初。


  長安,大明宮,珠鏡殿。


  “驃騎大將軍王守澄覲見!”


  這聲高亢通報話音方落,張翊均便遠遠望見,一名身著金紫的宦官,竟一路近乎小跑,自珠鏡院門處直趨而入,在其身後,一眾身服銀緋、青綠的低階宦官追隨左右,還不乏一些神策軍將緊隨其後。


  張翊均牙關緊鎖,那名身著金紫的宦官,必然就是在這大唐,權勢熏灼、擁立三朝天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守澄!

  他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距離這名有重大嫌疑的凶嫌如此之近,卻又如此之遠……


  王守澄手裏捧著一盒木函,急急地趨至天子身前,將木函放置於地,伏身頓首跪拜,身形近乎匍匐在地上,嗚咽聲從天子禦前傳來,讓張翊均不禁覺得驚詫,這全然不像是一名權傾朝野的權閹所為。


  “老奴……適才聞聽宮城內有妖凶構禍,”王守澄尖利的嗓音在殿前回響,他大哭高呼道“老奴未敢逡巡,乃當即親率左右神策六軍,迎戰凶徒於闕前,屠滅逆黨於殿陛。然而……老奴彼時卻不知聖駕所在,心急如焚,拊膺號惋……”


  王守澄頓了頓,用綾羅紫袖輕拭眼淚,鼻息抽泣不止“遂隻得親領禁軍,逐殿搜尋。自內朝以至含元,且戰且進,卻仍姍姍來遲……竟使賊人驚擾陛下,橫加兵刃於聖尊。老奴……萬死莫贖!”


  王守澄說完,便將頭顱痛苦地砸在地上,旁觀之人中,垂涕之人有之,驚忡之人有之,不屑之人亦有之。唯有張翊均,從王守澄的話語裏,覺出了一絲矯揉造作的不自然。


  但顯然張翊均的感受,在此處並不重要……


  前一刻還準備山呼萬歲的神策軍,竟也朝向天子,齊齊跪拜,叩首請罪,哭泣嗚咽聲不絕於耳“臣等萬死莫贖!”


  如此多的禁軍和金吾衛麵朝自己頓首,天子唯有在即位之初,誅滅弑殺敬宗皇帝的劉克明等宦官後才見到過。天子一時百味雜陳,隻得緩緩向前一步,輕啟玉口道“……王將軍,平身吧。”


  但王守澄卻仍保持著跪拜的姿勢,隻是將手中木函高高托起,呈遞在天子麵前。


  王守澄眼中噙淚,切齒言道“亂黨賊首,血刃當辜,已被老奴下令梟首函封……”


  張翊均大驚,賊首?


  天子的龍眉蹙起“賊首?”難道不應該是那個柏夔嗎?


  天子眼神不自主地掃視了一下庭院,試圖去尋找柏夔的屍身,但庭中早被馬元贄下令清理幹淨,唯有王守澄跪拜之處一側,濺灑著幾抹開始發暗的血跡。


  “此是誰人之首?”天子振袖相問。


  王守澄將木函輕輕開啟,一股血腥味登時自函中竄出。內裏的頭顱斷首之處鋪滿了鹽巴,不過卻沒有被染得很紅,顯然是在此人死後才將腦袋割下來的。


  王守澄一字一頓“亂黨賊首……豆盧著!”


  天子禦前,一片嘩然。


  在場眾人包括張翊均具是一驚。因為所有人都清楚,豆盧著正是今日遞上供狀,密告穆慶臣圖謀勾結漳王李湊謀反之人。而且此人所居官職,正是神策軍都虞侯,是王守澄的下屬才對,而王守澄竟然說此人是賊首!


  這是怎麽回事?


  一息的工夫裏,珠鏡殿前鴉雀無聲,唯有火炬發出嗶嗶啵啵的燒炙聲響。殿前的氣氛開始變得微妙了起來,所有人都在等待,這個豆盧著如何被迅速查明是亂黨之首?而自己的部下竟然做出謀害天子的滔天罪行,王守澄又將如何解釋。


  不及天子發問,王守澄已經開始解釋起來“亂黨為禍皇城之謀,老奴早有聞風聲,因而曾秘密派遣部屬,神策軍校尉盧大等,潛藏此賊身側,俟其領神策軍二百餘,於宮城外圖謀不軌。盧大方挺身而出,率忠誠之兵,一舉殺之!”


  天子龍眉微微一抖,卻並未說什麽,靜待王守澄之後的語句。


  “此賊著實可惡,老奴一時失察,其誣告穆相公供狀,竟言辭鑿鑿,騙過了老奴啊!幸而,此賊為盧大誅殺之前,曾對誣告穆慶臣穆相公一事供認不諱……”王守澄說完,竟從懷中掏出了一份竹宣,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歪斜的字眼,王守澄聲稱,這就是豆盧著自承罪責的供狀。


  “荒唐!”


  張翊均心裏咒罵一聲,這等說辭,怎麽可能騙得過天子?當天子和左右都是傻子嗎?

  豆盧著今晨還曾誣告穆慶臣,王守澄這就想憑借胡攪蠻纏,撇清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馬元贄也忍不住從旁疑道“如此大的圖謀,竟然是一名都虞侯幹的?”懾於王守澄的威權,他句末的語氣不自覺地下壓,也沒敢說得太大聲,隻有天子周圍幾人才聽得見。


  王守澄知道馬元贄不是自己一派的,但其人微言輕,所以王守澄根本沒有理會,隻是將供狀雙手向上一呈,說豆盧著如何做的,此狀裏皆有明言。


  天子沉吟良久,微微轉動了幾分脖頸,眼神似乎在尋些什麽。天子末了又垂眼看向王守澄,問了句“此賊於何處被誅?”


  王守澄不由一愣,似乎對天子這個問話有些意外,人都死了,何處被殺的根本無關痛癢啊。但他來不及編造,隻得如實作答“回稟聖人,萬年縣平康坊……”


  天子默默地點了點頭,由於天子麵前的眾人都始終保持著匍匐跪拜的姿勢,因而並沒有人能看到天子的神情。不過王守澄方才的說辭實在拙劣,不少不從屬於王守澄的宮人軍將已經開始期盼看他的笑話。


  但天子之後的話語,卻令在場的許多人大吃一驚。


  “王將軍實有大功於社稷,天地可鑒!”


  殿前嘩然陣陣。


  但人們並沒有聽錯,天子確確實實說了這句話,數名王守澄麾下的宦官和神策軍將又高聲地將其重複三次,在珠鏡院中留下陣陣回聲。


  “聖人英明!”


  魚弘誌率先跪在地上,叉手高聲道“亂黨伏誅,真乃天佑我唐德哉!”


  王守澄嘴角邪魅一笑,自知大局已定,便瞅準機會,馬上泣聲附和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數個聲音響起,天子禦前,金吾兵、禁軍、宦官,盡皆矮下身去,向著天子長伏跪拜。


  但是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天子在道出方才話語時,麵頰上的咬肌緊繃著,以及垂於兩側的雙手,始終緊攥成拳。


  而張翊均原本站立的位置,此刻已經空了下來。人們並不知道,或許也並不在意,一介白身究竟去往了何處。


  與此同時,十六王宅,安王府。


  安王府格局與潁王府極其類似,除卻在後院內沒有那麽些潁王鍾愛的煉丹爐及草廬之類,內裏布局近乎是一個模子裏鏤刻出來的。


  後園退室內,燭火搖曳,潁王李瀍正同一名年過弱冠的貴公子,相隔一襲梨花木茶海,靜默對坐。


  安王李溶。


  今日安王的裝束幾與數日前的十六宅宴時別無二致,同樣是一襲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白色長袍,鑲著金邊的領口,在退室燭光下熠熠放光。


  兩兄弟都是良久無言,對於自己九弟的突然造訪,安王麵上竟毫無表情,隻是默默地側身在一鈞炭爐上煮著自驪山運來的清冽泉水,靜候水開,好衝泡早已備好的茶湯。對安王的想法,李瀍捉摸得並不透。


  但有一點李瀍可以肯定,自己的八兄內心,並沒有看上去的那般波瀾不驚;而其佯裝的鎮定之下,定然暗藏玄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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