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斷線風箏 2
西乾繁都的杏林堂內,幾個漢子氣喘籲籲地把一昏迷的肥胖女子抬進裏麵,其中一人大嚷道
“大夫,大夫!有人落水了!”
“吵死了,”布簾被一隻白皙的手掀開,臉色蠟黃病懨懨的女大夫走了出來,皺著眉不滿地問
“什麽事呀,死人了嗎?”
“沒有,也差不多了。”麵色藜黑的漢子指著那女子道“還剩一口氣。”
梅子嫣看看濕漉漉的胖女子,往內堂喊了一聲“啞奴——”
俊朗冷漠西戎少年走出來,打個手勢說“怎麽了?”
她指著那女子說“拿剪刀剪開她的衣領,在她脖子上墊一根木頭,然後對著她的左胸擊一掌,三成力度就好。”
在那些人訝異的目光中,啞奴二話不說把她吩咐的一係列動作一氣嗬成,最後一掌擊出後,那女子喉間響了一下,她又說“再擊一掌。”
一掌下去,那女子吐出一口水,緩緩醒來,望著啞奴發怔,說
“不對,我明明抱著的是玉音子……”
今日五月初五賽龍舟,梅子嫣無奈地搖搖頭,又聽得那女子眼中漸漸精光聚斂,喃喃道“不過,這個也很帥……小帥哥,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梅子嫣拉開啞奴擋在他身前,清清嗓子沒好氣地對她說“帥哥不是白看的,好了沒?沒事就請回……”
“我不舒服!”胖女子舉起手,急急地說“我……我有病……”
“看得出,肥胖症。怎麽,想要減肥嗎?”梅子嫣眼睛毒,嘴巴更毒。
“能減嗎?”女子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
“怕餓嗎?怕火嗎?怕痛嗎?”她問。
女子頹然,“都怕……”
“那沒救了,我們這位啞奴哥哥喜歡苗條女子。”她拉著啞奴就往內堂而去,啞奴佯裝生氣地瞪她一眼,她卻笑得燦爛,小聲說道“想不到我們啞奴也有人一見鍾情呢!嫌我壞了你的桃花,嗯?”
他無奈一笑,“嫣兒,不要挖苦人,”他回頭看了那女子一眼,打手勢道“她也不想這樣的,繁都人迷戀玉音子,前兩日不就有一個為了追上玉音子而差些被馬踏死的女子嗎?”
離開屹羅天都後,他就不再理會她的抗議,一直都叫她“嫣兒”了。
後院的小方桌上,擺好了粽子和雄黃酒,兩個小菜,還有切開的淌著紅油的鹹鴨蛋,梅子嫣笑道
“這麽早就過節吃飯了?我好像還沒餓呢。”
“吃完飯,帶你去看戲。”
“白蛇傳?我討厭許仙。”她拿起一個粽子正要剝,卻被他輕輕拿過手裏,剝開,用線絞成幾塊落在碗裏,再把碗遞給她。
她接過碗,埋怨說“啞奴,別這樣,你把我寵壞了,我以後會變成目中無人懶惰成性的刁蠻公主的。”
他笑了,眼神無比認真,比劃著說“你眼裏不須有旁人,有我就好。”
粽子蘸了砂糖,很甜。
她嚼著口中的粽子,微微地笑了。
夏日清朗,五月的風帶著未曾褪盡的餘熱颯颯吹來,他和她到了繁都聽小曲最有名的聆歌清館去聽沈小樓唱戲,今夜演的不是《白蛇傳》,而是《漢宮秋》。沈小樓演的王昭君唱腔悠遠綿長餘恨無窮,叫好聲此起彼伏。
“您須見舞春風嫩柳宮腰瘦,怎下的叫他環佩影搖青塚月,琵琶聲斷黑江秋……”演漢皇的老生唱道,神情憤懣,動作功架十足,又招來一陣叫好聲。
梅子嫣拿起茶盞喝了一口,皺眉叫住上茶的小廝,問道“這是什麽茶?”
“碧螺春啊!”小廝笑眯眯地亂拋書包,“客官有所不知,上好的碧螺春都由少女采摘回來,然後放在腿上搓成條狀,所以據說上好的碧螺春有種少女的體香。您不覺著這茶香獨特?”
她翻了個白眼,“我是覺著這茶太粗糙太難喝了才問的!少女的體香?你去嗅一嗅,幾十年前的少女吧,現今該是老太婆的氣味了,居然還敢收那麽貴的茶錢!”
小廝擺著笑臉唯唯諾諾了一番便退下了,啞奴聽得梅子嫣小聲罵道
“什麽人啊,喝個茶還這麽色情!真是壞東西!”
“這戲好像有點悶,”啞奴比劃道,“要不要回去休息?”他知道她一累了就會挑剔人,像個渴睡的小孩子一樣鬧脾氣。
梅子嫣搖搖頭,隻聽得沈小樓又唱道“妾既蒙陛下厚恩,當效一死以報陛下。妾情願和番,得息刀兵,亦可名留青史。”
“王昭君很傻是不是?”她似乎有些倦了,斜斜挨在啞奴肩上,自顧自地說
“人家息刀兵不打仗那本來就是人家的打算,她不過是拿自己的一生去做了一道台階;名留青史,不過是讓更多的女人步她後塵,讓更多的男人把女人推到風口浪尖之上罷了……”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腰上,順勢把她帶入懷裏,她喃喃說“啞奴,下回要帶姑姑去看滑稽戲……”
台上依舊鑼鼓聲不絕,台下有幾個看戲的閑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起來了。
“喂,您聽說沒有,屹羅天都幾個月前出了樁大事。綏德親王世子不知犯了什麽罪過,被他們的皇上打了三鞭子……”
“嗤,三鞭子算什麽?”
“您有所不知,那鞭子叫碧龍藤,聽聞五鞭就可抽死一個活生生的人,三鞭子下去不死也得殘廢。”
“這麽厲害?那個什麽世子死了沒有?”
“不清楚,大概離死亦不遠了。屹羅到處是懸賞良醫的告示,您沒瞧見繁都這陣子有許多大夫都匆匆趕往天都碰碰運氣?黃金三千兩啊!”
啞奴下意識地把梅子嫣抱得緊了些,低頭一看,鬆了口氣,原來她已經睡著了。
那些話幸好她沒聽到。
夜是如此的寂靜,寂靜中又帶了點兒熱烈,蟬的鳴叫漸漸止息,啞奴背著子嫣走在寂靜的大街上,人家窗戶裏透出的點點燭光是那樣的溫暖,他隻覺得自己的心和背上女子的心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
每天早上醒來後見到的是她惺忪的睡眼,他會幫她曬藥材,學著分辨某些相似草藥的區別,努力地去記草藥的藥性和用途。她不會做飯,他也隻能做最普通的飯菜給她吃,而且過程極其艱辛,但隻要看到她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他心裏便會洋溢著淡淡的喜悅。
她心血來潮想要到天台山看日出,那時正是芳菲無數的人間四月,他攜著她的手踏過霜冷露重的山野小徑,在溪流清澈的地方看她沁了白絹洗臉,在夜幕降臨時於半山腰點起篝火依偎著過了一夜,然後第二天清晨繼續往山上走……
有時一連下幾天的雨,她悶在杏林堂內,他便在天井砌了一個池子養起小金魚來,雨點打在水上蕩起一圈圈的漣漪,這時她便會把屋裏能夠找到的所有雨傘都大開,層層疊疊地遮住那個魚池。後來靈機一觸,幹脆去找來荷葉幾片投於水中……
她與那人相忘於江湖,而與他,相濡以沫。
日子平靜而快樂,除了偶爾她發怔出神之外。
所以他不希望她再聽到任何關於那人的事,明天一早,他會帶她離開到別的地方去。早上她醒來後他跟她說,現在開始出發到西戎科倫貝大草原,到的時候是農曆六月,草原正是風景最好的時候。她沒想什麽就點頭,寫好了一張“轉讓”的告示準備貼到門外去。
不料一開門便見到昨日那個胖女子,她叉著腰,勇氣十足地說
“我考慮清楚了,我什麽都不怕,我要減肥!”
女子名叫奚思,繁都雙旗巷人。梅子嫣愣了愣,說“不好意思,我們打算出遊……”
奚思雙眼亮了起來,“出遊?那太好了,我們雙旗巷的景色可說是繁都一絕,你沒去過那就吃虧了;我家是雙旗巷最大的,光是房間都有十幾間,你喜歡哪就住哪!你答應過,隻要我不怕就給我減肥的……”
就這樣,梅子嫣帶著啞奴隨著奚思到了雙旗巷,然後才知道,雙旗巷之所以有名是因為那是繁都獨一無二的屠豬一條巷。還未走近便聽到豬的嚎聲四起。
奚思家裏是雙旗巷最大的養豬戶,家裏很大,養了好幾十頭豬,聽說在別的地方還有兩個豬場。家裏生下了七兄弟,隻有她一個妹妹,所以她寶貴地被供養起來,吃的白白胖胖的,十指不沾陽春水,同村的人都叫她“西施妹妹”;
聽說玉音子風流俊逸,五月初五回去看賽龍舟,於是她便像許多花癡女子般衝過偶像身邊送上擁抱,結果不幸落水。
她得出的結論是,如果自己夠有苗條,便可以成功從人縫中穿插進去成功擁抱那一身玄色衣衫笑得有幾分邪氣的男子……
又或者,成功吸引住啞巴哥哥的眼球……
不管是什麽,總之,她拉住想要反悔的梅子嫣一步步向自己家走去。梅子嫣被她家裏衝出來的那群赤膊大漢嚇了一跳,無奈人家熱情洋溢地招待自己,於是跟啞奴打個眼色,示意趁晚上月黑風高之際眾人疲累熟睡之時再越牆而逃。
計劃永遠不如變化快,半夜還沒等他們有所行動,整個奚家大院隨著奚思一聲大叫沸騰了起來。原來是奚思養的那頭叫“五花”的寵物豬病了,亂嚎亂叫躺在地上痛不欲生的樣子。
梅子嫣大筆一揮,開了張保和湯的方子,遞給奚思,說“不要因為寵愛它就給它亂吃東西,人會消化不良,豬也會。人的病還好治,畜生的病就難說了。”
逃走計劃失敗後,梅子嫣幹脆就實心實意地給她施針開方,開穴、火療配以飲食的節製,不足半月,奚思很快便瘦了五六斤,一個月後梅子嫣和啞奴離開時,奚思已經變成一個身材勻稱珠圓玉潤的圓臉漂亮姑娘。
她送他們離開時,偷偷在梅子嫣耳邊說了句悄悄話,梅子嫣聽了,臉無端一紅。啞奴不禁奇怪,上路之後問她
“西施妹妹跟你說了什麽?”
“她說她對你死心了,是不是很失望?”她笑得蠱惑,長長的睫毛下琥珀色的眸子閃過愉悅的光芒。
啞奴無聲失笑,比劃著說“那一定是因為她知道我心裏有人了。”他本以為她會像平日那樣跳起來揪著他的衣襟大聲質問他心裏除了她外還敢有誰,可是她沒有,反而隻是輕咳一聲說
“怎麽我發現你現在越來越不含蓄了。”
到西戎去首先要坐船渡過眉江,渡口簡陋,隻用幾塊木板幾個木樁簡單搭成,渡口上坐了幾個等船的人,其中一個穿著葛衣背上背了個四方竹箱的人聽到說話聲掉轉頭來看著他們。
梅子嫣愣了下,呂思清已經站起來大步向他們走過去。
“你怎麽離開天都了?”她訝異地問。
“當大夫的不是要盡可能地多診症多翻閱醫術多研究才有進步嗎?”他對她笑笑,“姑姑教導的話,呂思清不敢一日有忘。”
“你如今想去哪裏?”
“想要坐船去陵州。姑姑離開天都日久,如今打算去何處?”
她微笑著看了一眼一旁沉默著的啞奴,“要去科倫貝大草原,有個人說,他的家鄉很美。”
呂思清略帶驚訝地看了看啞奴,然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幾秒,笑道“這樣說來,姑姑真的不打算再回天都去看看了?”
梅子嫣側過臉去望著奔流不息的眉江,說“有句話不知你聽過沒有?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為瞬息之間,已經有了變數。這世上隻有被放斷了線遠飛的風箏,何時見斷線風箏有飛回的一日?”
呂思清略略沉思了一下,說“也對。不過姑姑大可放心前去西戎,那放走了風箏的人,再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把風箏找回來了。草原風光獨好,日後若重遇姑姑,定要聆聽一二。”
船來了,呂思清上了船,與她遙遙相望,梅子嫣細細咀嚼著他剛才的那番話,忽然皺眉大喊問道
“呂思清,你剛才那話是什麽意思?”
他不知是聽不清楚還是什麽,隻笑而不答,轉身負手立於船頭,瀟灑遠去。
她自顧自地望著遠處的青山翠峰發怔,絲毫沒有發現身旁啞奴的眼裏閃過一絲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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