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你的名字真好聽
眼前景色天旋地轉，泥石飛落, 樹木傾倒。星玨緊緊摟住懷裏一身毛濕透了的兔子, 倉皇間用蛇尾護住呼吸幾欲斷絕的赤蛇，殷絕給的保命丹藥不要命往赤蛇嘴裏送。
可遞進去多少, 嘴裏湧出來的血就連著丹藥全部吐出來。
轟！
巨口閉上, 光線消失。
唰！
黑暗中蛇身砸在無數樹木、石塊上, 靈氣探出, 在感受即將接近地麵時, 星玨一個翻身，護住兔子的同時, 將自己蛇身放在下麵，讓四翼赤蛇落在他身上。
血腥味彌漫，饒是有星玨墊在下麵, 受到衝擊的赤蛇口中鮮血不斷湧出。
石中火和木中火適時飄出來，照亮了周圍。
視線所及之處，全是清澈的水，而此時的他們正在方才讓渡劫妖獸一同吞下來的小島之上。而細心點就會發現, 那些落入水中的石塊, 以可見的速度消融、變小、直至消失殆盡，最後化成靈氣被妖獸吸收幹淨。
墜地時, 星玨強行咽下口中湧出鮮血，他受傷並不輕，顯出八翼銀蛇原形吸引大部分修士注意，然後再用吞元蟒的天賦異能用出分身, 試圖偷搶凝魂藤。
雖說八翼銀蛇蛇身強韌，但慘遭多數化神巔峰修士攻擊，星玨內傷重，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更是數不勝數，就連臉上也傷了好幾處。
“咕，咕咕。”
兔子紅眼睛盯著星玨，兔爪著急捧著星玨的臉。
背過身偷偷擦掉溢出來的血漬，星玨連忙咽下血，清理幹淨口中血腥，而後回過頭，握住兔子的爪子，就像曾經殷絕哄他一樣，笑道：“沒事的，絕絕，星玨很好的，隻是刮了幾下，沒事的，很快就好的。”
“咕！”
急忙用靈氣烘幹兔毛，星玨服下一顆丹藥，將兔子放在懷中，借著木中火和石中火火焰查看四翼赤蛇的情況。
像紅玉硬生生摔裂，漂亮剔透的蛇身支離破碎，為了救程少安四翼赤蛇僅憑肉身硬生生扛下十幾位化神巔峰組成的死陣。
化神初期，還是用妖獸血拔苗助長提上去的修為，幼年期的赤蛇身軀是這麽脆弱。脆弱到如今骨骼寸斷，筋脈碎裂，靈氣從丹田、從筋脈、從各處不要命的溢散。
整顆丹藥喂不下去，星玨便碾碎了丹藥，找出靈果擠出汁液，混著丹藥粉末讓赤蛇喝下去。好十幾顆丹藥入喉，赤蛇身上靈氣才勉強多了一點，堪堪化作人形，靈氣幻不出法衣。
星玨連忙脫下外衣罩在赤蛇身上，他抬起赤蛇，小心將人放在雙腿上。
長睫輕顫，赤蛇緩緩睜眼，呼吸很輕，輕到微不可聞。那雙好看的紅眸如今暗紅一片，已是將死之兆，可此時裏麵卻含著光，漂亮得驚人。
他看著星玨，唇角微微勾起。
星玨懸著的心微微放下，連忙取出好幾瓶丹藥，欲喂給赤蛇，赤蛇卻側頭避了開：“謝謝，救不了的。”
似是很費力，他說了幾個字，停了許久才緩過勁來，“別為我浪費了。”
“不，不會的，有救的！一定會有救的！”星玨話音剛落，就發現方才那些丹藥凝聚起來的靈氣，再一次在赤蛇身子各處逃逸出來。
像漏水的勺，怎麽都留不住。
星玨著急想將丹藥遞入赤蛇口中，卻發現赤蛇並不張嘴，隻是笑著。
“有救啊，會有救的。”星玨心急，他抬頭望向半空中的木中火，“有救的對嗎？！你不是號稱生之源嗎？你有辦法，會有救的，對嗎？”
“星玨，”石中火上前一點，拉住木中火，“筋脈寸斷，獸丹碎裂，骨骼俱散，除非你能找到一株九品生死人肉白骨的肉靈芝，為他重塑身體。或者，殷絕體內那顆九轉還魂神丹煉製成功，給他服下，不然再多丹藥靈草也隻是徒勞。”
星玨頓住。
很安靜，死寂一般，詭異的沉默了。
“星玨……”
映照著火焰的紅眸前所未有的好看，星玨垂眸，隻見赤蛇看著他，聲音很輕，很輕，如蚊呐般：“這是你的名字嗎？”
星玨心中難受，他點頭，忍不住抱緊懷裏的兔子。
“你的名字真好聽。”
赤蛇頓了下，口中又一次湧出鮮血，星玨連忙用手幫人擦掉，越擦湧出來的越多。赤蛇依舊帶笑，清美眉眼滿是溫柔，他眸子輕輕動了動，落在星玨一直護著的兔子身上，“是他嗎？”
兔身人魂吧。
當初在外州時便聽見張家的妖獸客卿拍下這條幼蛇，被強逼化形的幼蛇，根骨具毀，能有如今的成就，想來也不是一般妖獸能辦到的事。
“能和我講，”赤蛇頓住，他歇了一會兒，道：“講講你們的事嗎？”
“好。”
“我慢慢給你講，好不好？”
從相遇到分離再到重聚，直至講到滿夜星空下，殷絕攬著他，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寫下殷星玨三個字。
赤蛇徹底堅持不住了。身子崩碎，血不要命從裂開皮膚湧出。
“怎，怎麽辦？怎麽辦？藥，藥呢？”
星玨慌了神，他瘋狂地拿出殷絕為他煉製止血的藥膏，想要為赤蛇擦上，卻不知道該擦在哪裏。全身都是深可見骨的傷啊，血從掌縫中流下來，侵染了地上的泥土。
紅的，刺眼的紅。
赤蛇雙眼輕輕彎起，“我就知道，娘親從不會騙我的。”
他說，“星玨，再給我一顆丹藥好嗎？”
“好好好，好的。”
丹藥入喉，靈氣在即將消散前，赤蛇強忍撕裂之痛凝聚靈氣，逼出體內那顆紅潤剔透的獸丹。
本該極漂亮精致的獸丹，如今龜裂不堪，仿佛輕輕碰一下便會碎成無數片。
“八翼是你，你身上氣息很奇怪。”五指因無力而顫抖著，他微笑著將獸丹遞到星玨麵前。
石中火火焰猛地一抖，四翼赤蛇的獸丹。
最後一條四翼赤蛇的獸丹。
修真界僅存的一條擁有上古妖獸噬天蟒血脈的四翼赤蛇！
“不知於你有無作用，”蛇丹取出，丹藥的靈氣快消耗幹淨，赤蛇快維持不住人形，臉上已經出現蛇鱗，“身子是髒的，血是髒的，也僅有這顆碎裂的蛇丹尚有點價值。”
“就算我的歉意吧。”
握住星玨手腕，蛇丹放入星玨掌心。此時吞入腹中的小島已經消融大半有餘。
突然之間，地麵一陣猛烈晃蕩，上空傳來撕心裂肺的哀嚎聲，正是將他們吞入腹中這隻渡劫妖獸的慘叫。
石中火道：“他們馬上進來了！快，我們從下麵走，星玨，你化成原形，我用火焰裹住你和殷絕，我們直接燒穿這家夥出去。”
此時的赤蛇已經完全化作了原形，銀蛇雙翼猶如最精致的工藝品，每一處細紋，都宛如畫師勾勒般，令人驚豔。
雙翼帶著赤蛇飛向半空，血似花，於空中灑落，飛揚。
饒是遍體鱗傷，此時此刻的赤蛇卻美得驚心動魄，像脫離牢籠的鳥兒，用盡一切力氣飛往向往的天空，哪怕即將煙消雲散。
赤蛇紅眸中帶笑，他好似又看見了他的娘親，他的娘親衝他伸手。
“孩子，累了吧。”
“來娘親這兒吧。”
“來娘親這兒睡一覺就好啦。”
娘親……
“星玨，快走！”石中火急忙催促。
星玨抱緊懷中兔子，一咬牙，收回視線，化成原型。石中火剛欲用火焰嚴密包裹住蛇和兔子，一顆散發著熒光，裹挾著清透靈氣的小樹苗跟了上來。
石中火驚喜：“聚靈樹！”
“凝魂藤在你身上，聚靈樹和凝魂藤向來同生同死，形影相隨，所以聚靈樹找來了！星玨，快，快將聚靈樹收入識海內。”
聚靈樹毫不猶豫進入星玨識海中，石中火當即包裹住蛇和兔子，一同衝入水中。臨走前，一縷木青色火焰悄無聲息纏上赤蛇身子。
“哥哥，借你一縷火焰給我用用好不好？”進入水裏時，木中火突然道。
“好呀。”石中火毫不猶豫分給木中火一小簇火焰。
在程少安強行用爺爺留給他保命法寶，放出大乘修士一擊，重傷渡劫妖獸，強行撕開一道口子進來時。
無數光芒灑下。
他看見他的妖獸，渾身浴血，雙翼極致舒展，地上、水裏，滿是暈開的血色。
程少安瘋了般衝向赤蛇，欲抓住赤蛇，卻在即將觸碰到時，不知名的火焰突然躥出，將他掌心狠狠灼燒。
焦灼味驟起，掌心一片血肉模糊，程少安吃痛，往後一退。
下一秒，他便看見這不知來曆的黑色火焰瞬間吞沒了赤蛇，在他發紅的眼瞳中從蛇尾，到蛇身，到雙翼……化作飛灰。
腦中那道微弱到極致的主仆契約，倏然斷裂。
程少安身上的靈氣這一刻徹底亂了。
而那由木中火和石中火融合起來的火焰，也悄無聲息消散。
小時候，他在院中苦修，便會有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紅發紅眸，生得很是幹淨漂亮的小孩偷偷趴在窗邊看他修煉。
嘴裏還嘟囔著：“小主人好厲害呀，不行，我也得趕緊修煉保護小主人！”
嗬。
他冷笑，他還需要一條連靈獸都算不上的妖獸保護？
正如他父親，他爺爺告訴他的，他乃程家之子，天生天賦異稟，他的妖獸本該就是靈獸。一條四翼赤蛇，隻配當他奴仆。
至於姓氏，妖仆這樣的下賤之物，根本不配讓他取名。
後來小孩讓大哥他們抓住，嬉笑著摁在地上打，小孩不敢反抗，一下又一下，紅發染了髒泥。小臉髒兮兮的，抱著頭沒出一聲。
“就你這樣還想保護我弟弟，你配嗎？你不過是個用來尋樂的玩意。”
“什麽東西？！”
程少安看見了，沒管。
一個妖仆罷了，他們說的沒錯，遲早丟棄，沒必要管。
本以為那次過後，這條蛇該有自知之明不會再過來，沒想到第二日，院子桃樹下的石頭下多了一條縮起來，小心翼翼偷看的小紅蛇。
瑩透的蛇身沾上了泥汙，髒兮兮的，本該厭惡的他，偏生看見那雙漂亮的紅眸時，莫名多了點別的感覺。
修煉夠了，他回到自己房間，便看見那條小紅蛇悄悄鑽出來，蛇尾不熟稔卷起裝著泡有滾燙靈茶的茶壺，想給他倒上茶杯裏的茶。
看見蛇尾燙得一縮一縮，程少安忍不住罵了句：蠢。
不知道變成人形再倒茶嗎？白癡。
不僅會偷著倒茶，還會偷著去摘靈果，洗得幹幹淨淨放在桃樹下的石桌上，在他每每靠近石桌，望向靈果時，就在腳尖前一點的小紅蛇便會希翼抬起頭迫不及待看著他。
不過沒多久，修煉院中，桃樹沒了，紅蛇藏身偷看的石頭也沒有了。因為那條蛇，再也沒來過。
如今細細想來，他記得是在程字被撕碎那天。
看著紙張飄落，落在地上被踩著的小孩身上，看著那雙紅眸從光亮到黯淡。
自此，再也沒有叫他小主人的小孩了，也沒有每天下午早早藏在陰冷髒汙的石頭下偷看他修煉，笨拙用原形倒茶的小紅蛇。
桃樹讓他斬斷，石頭讓他砍碎，石桌化成灰燼。
小孩似乎清晰認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不再肖想名字，不再偷看，會老老實實叫著他主子，會隻跟在他三步距離之外。
無悲無喜，無歡無怒。
他不開心，很不開心，莫名其妙不開心。
他想看見的是那雙亮眼的紅眸靈動，充滿光芒的樣子。
之後他帶著小孩去獵殺妖獸，在斬殺母獸準備連帶著一窩幼獸斬殺的時候，小孩跪下求他，求他放了那窩嗷嗷待哺的幼獸。
一個妖仆，配讓他改變心意？
落手那一刹那，他看見別的，這張稚嫩臉上再一次出現別的神色。
從那以後，他逼著身邊的妖獸獵殺妖獸，看著紅眸裏的痛苦，掙紮，即便不是最當初想要的那種，但至少比死氣沉沉的好。
……
主仆契約。
正如程家告訴他的，定下了主仆契約，這隻妖獸便是他的東西。
獨屬於他的。
身上每一寸，從上至下，全是他的。
直至習慣，揉碎了長在肉裏，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在時無論怎樣對待，因為是自己的所有物所以並不會有任何感覺。
直到某天，斬斷，切碎，生生挖了出來。
痛到撕心裂肺，鮮血淋淋，才驚覺不知什麽時候，原來早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
誰也沒想到堂堂程家二少爺，居然為了一隻化神妖獸，竟然動用了自己最珍貴的護身法寶。
落雙照他們跟著進來時，便看見頭發散下，立在原地的程少安。水已經腐蝕地麵，侵蝕到程少安腳邊，而程少安似無知覺般。
“哥。”
程羽盛著急上前拉住程少安。
護獸宗的落雙照看了眼地上殘餘的血漬，敏銳感知到那條四翼赤蛇氣息消失殆盡，中了十幾位化神巔峰的聯合攻擊，根本沒有存活的餘地。
落雙照警惕看了眼程少安狀態，這人似乎不太對勁。
然而他身側的那個師弟已經直接說出來，“師兄，那條赤蛇真死了啊，氣息完全沒了。”
唰！
話音未落，一道影子快速閃過，手掌瞬息之間捏住脖頸。
“咯，咯咯咯咯。”
“你再說一遍。”
聲音低沉恐怖，程少安單手抬起，充滿暴虐殺氣的雙眼時紅時黑，靈氣再現。落雙照包括別的勢力大驚，程少安，竟然一下突破兩個小階段，來到化神高階！
“放，放開，咯。”
頸骨哢嚓作響，眼見師弟要活生生被程少安掐死，落雙照連忙道：“程少安，冤有頭債有主，四翼赤蛇死與我師弟何幹？！你若這麽有本事何不找那些埋伏在島上，最後殺死四翼赤蛇的人？！”
程少安眼瞳微動，看了眼落雙照，落雙照隻覺腳底生寒，好在下一刻程少安鬆開手，飛身離開此處。
落雙照急忙上去扶住大喘氣的師弟，蹙眉望著程少安離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