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清醒

  “這都三天了, 夫人還沒醒,真的無事嗎?”


  “郎君放心,夫人無事, 隻是之前太熬心血,現在讓夫人好好休息, 待其醒來吃些溫補的食物即可。”


  苻令珠耳朵裏斷斷續續傳進了很多嘈雜的聲音,她沉浸在自己的夢中, 一時間竟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夢裏的她,穿著一身緋袍,高傲如天邊雲彩, 觸不可及, 正在同鍾世基講話,言語間對其頗為推崇。


  而見到王易徽後,寬袖甩開, 背著手走遠了, 萬分不屑與之為伍。


  鍾世基因治理蒲州瘟疫一事, 被萬人景仰,他用強有力的手段,將瘟疫控製在蒲州城,讓其沒有向外蔓延, 就連陛下都誇獎了他, 還將其官職向上提了。


  然而王易徽處處與之作對, 甚至做出屠城之事,這可比瘟疫殘忍多了,她心中不認同,也不愛搭理他。


  甚至視他為奸佞小人,因他讒言之故, 陛下要徹查當年瘟疫和屠城之事,說此事有蹊蹺,還疏遠了鍾世基。


  她為鍾世基打抱不平,在朝堂上,講古論今,處處偏幫鍾世基,終是幫著其贏得勝利,打消陛下徹查的打算,再遇見王易徽,自覺揚眉吐氣。


  可畫麵一轉,她就身在礦洞之中,周圍全是衣不蔽體的異族人,她同他們一樣困在礦洞中,每日拚命勞作。


  直到最後一日到來,礦洞地動山搖,巨石當頭砸下,整座山都垮了,她被壓在山下不見天日。


  坑殺了他們的鍾世基卻憑借著謊言,說他們是瘟疫,治理了他們,從而官運亨通。


  朝堂上,為鍾世基說話的自己,嘴臉萬分恐怖猙獰,她被鍾世基欺騙,助紂為虐,成為了徹頭徹底的偽君子。


  心中痛苦與悔恨交織,布成了一道大網,將她死死束縛住,無法掙脫。


  這時,似有一道光亮照在她身上,熟悉低沉的聲音就響在耳畔,她跟著那道聲音跌跌撞撞向外走著。


  當她踏入光團中時,眼眸睜開,蘇醒了過來,淚珠悄然隱匿在耳鬢中。


  那熟悉的聲音,正壓低著聲音,滿是柔情的勸說:“拉芙,我們再喝一口羊奶?”


  她緩緩側過頭去,映入她眸中的是正在哄拉芙喝奶的王易徽,他半低著頭,一邊低聲誘哄,一邊無可奈何地將碗裏剩餘的羊奶喝幹淨,抱起拉芙輕輕拍著她的背部,直到拉芙打了個小小的奶嗝,他方才細膩地將其嘴邊的奶漬擦幹淨。


  拉芙轉著眼球,看見她正在看自己,興奮地伸出小胳膊衝著她:“咿呀!”


  苻令珠幹涸的唇裂開血口子,笑了出來。


  “咿呀,咿呀。”


  王易徽哄著平日裏都不怎麽活動說話的拉芙,似是心有所感地轉過頭,看見她醒了,語氣裏有藏不住的驚喜,“醒了?”


  “嗯,”她費力的說,“醒了。”


  他走過去,將拉芙放在床榻裏側,讓她在裏麵玩,自己則坐在床榻邊上,摸著她的額頭,又瞧她氣色,問她:“身上還難受嗎?”


  苻令珠搖搖頭,把手放在肚子上,“就是有些餓了。”


  王易徽望著她好好的在自己麵前,還會叫餓,突的俯下身子在她額上親了一口,將她的臉埋在自己胸膛,“是我來晚了明珠,我向你保證,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一向對親密之事有些刻板的王老狗,做出這樣的舉動,足夠讓人吃驚。


  “嗯,”苻令珠有些不好意思,她想起了自己在礦洞中,當真眾人的麵對王易徽又喊又抱的,實在沒臉見人了,“我餓了。”


  “好,我去給你拿飯。”他向外喊了一聲,就有親兵,端著托盤來敲門,他扶她起身,一口接一口喂著她。


  碗中是用雞湯熬煮的米粥,香甜軟糯,又帶著點點鹹味,讓她吃了一碗還有些意猶未盡。


  他用給拉芙擦嘴的姿勢,為她擦去嘴上的湯,說道:“你們在礦洞中餓了不少時日,現在不能吃得太油膩,也不能吃得過飽,少餐多食才好,等稍後餓了,我們再吃一碗好嗎?”


  她倚在軟枕上,伸出舌頭舔了舔唇,目光費力的走空空如也的碗上移開,落在不同尋常的王易徽臉上,又帶著點複雜轉開了。


  嘴上道:“我又不是拉芙,道理我都知道的。”


  “嗯?”王易徽半眯起眼,還以為她是為自己在礦洞中所做的事情而害羞,故意道,“你從礦洞中出來陷入昏迷就一直在叫我的名字,現在這是怎麽了,連我的臉都不敢看?”


  苻令珠心裏咯噔一聲,立即將頭轉了過來,緊張道:“我都說什麽了?”


  王易徽又俯下身子,手掌從她的脖頸側而過,固定在腦袋後,帶著笑意說:“你倒是在夢裏給我起了一個好名字,王老狗?嗯?”


  說不上來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失望他沒發現。


  苻令珠放任自己擁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傳著強勁有力心跳聲的胸膛上,撒嬌道:“你肯定是聽錯了,我英明神武,從天而降,將我救出礦洞中的夫君,怎麽可能是條狗,怎麽著也得是條狼。”


  王易徽拍拍她的背,旁邊的拉芙就那裏伸著胳膊腿。


  他死死抱著她,無意追究自己的外號,“明珠,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礦洞中不見天日的日子真的太讓她難忘了,啞著嗓子道:“幸虧你來了。”


  “是,我以後再也不會拋下你了。”


  “這可是你說的,”苻令珠眼裏一片清明,說到了這次他們所待的地方,“那個礦洞是個金礦,看開采年頭,至少得三年之久了,還有,山的背後林子裏,有私兵,你們發現沒有。”


  王易徽不知從哪摸出的梳子,開始為她梳起發來,她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幹幹爽爽,就連頭發都沒有油臭味了。


  一想到,是王易徽為髒得看不出人樣的自己收拾身上,她整個人就像煮熟的食物般冒著熱氣,幹巴巴推他,力氣跟貓撓一般沒有威懾力,“我跟你說話呢,還有救出來的人怎麽樣了?”


  王易徽手裏動作不停,“聽見了,這些事情你都不用管,安心養好身子就行,大夫說你在礦洞中熬了心血,要休養好才行。”


  這怎麽能行,那些混血可是她護著的人。


  本來前世自己就弄錯了真相,不讓她做些補償可怎麽行?

  何況她心底對王易徽的偏見,已然隨著在西北中發生的種種事情,而煙消雲散,當下也不裝那賢惠的妻子,那套她也真是玩膩了。


  身子一板,拉住王易徽戀戀不舍在她發上的手,她早就發現王老狗對她的頭發情有獨鍾,那麽好摸,怎麽不摸自己的!

  “不行,你跟我講清楚,若是那些混血還要過之前的日子,那還不如不救他們,還有,金礦和私兵這般大的事情,你要怎麽自己一個人扛下來,現在是,”她表情不自然了一瞬,接著道,“現在是鍾國公還未回來,等他回來,發現是你搗了他的窩點,你可怎麽辦?”


  平日裏,即使有意見,也會忍著,在他麵前裝賢良大度,然後偷偷背地裏搞事情的人,這回轉了性子,學會正麵問他。


  就好像,兩人之間的那層壁壘被砸破,她不再端著了。


  王易徽一個愣神,人就被推開了。


  苻令珠氣盛,“你說不說?跟我有什麽不好說的,我可是你……唔。”


  他偷親一口便罷,眸子裏全是溫情,仿佛脫下那冷漠,向她露出了內裏,“是,夫人,我不過是想讓你先養好身子,誰知你那麽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四個字,被他壓低聲音說在耳側,莫名讓她聽出了別樣的意味,臉倏地一紅,隻能用凶巴巴的神奇遮掩自己的慌亂:“少廢話,趕緊說。”


  “好。”


  他將最近的事情給她講了一遍,救出來的混血都被他安置在城外了,給他們請了大夫看病,病重的也都得到了救治,也讓人照料了,他們暫時沒有任何問題。


  在金礦裏的官兵們,被他們抓了扔在了太守府,而私兵,他們在山林中沒有找到他們的身影,應該是他們回來去救的動靜鬧得太大,讓那些私兵都跑了。


  在苻令珠昏睡這幾日,反複確定她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後,理智回籠,他便將金礦和私兵的事情同童公公說了。


  論官職,他畢竟比鍾世基低,官府的事情他不好插手。


  金礦和私兵,無論哪一個都是踩在陛下心裏的底線上的,他不好沾手,所以告訴得到這個消息,大驚失色的童公公是最好的選擇。


  此事從他的手上,丟給陛下去煩惱,他隻想護住他的明珠。


  苻令珠聽聞他這樣安排,自己也知道,這是最優的選項,沒有人比陛下更適合處理這種事,隻是,那些被救出來的混血該如何呢?


  王易徽扶著她躺下,“這件事,我已經私下給陛下寫了折子,請求他給這些混血批地,廢除賤籍,如果混血有想和我們回長安的,也可以帶他們走,我們兩個名下的產業都不少,倒是勉強能容納他們。”


  他說是勉強,但苻令珠知道,是絕對可以的,心中大石被放下,好像把事情交給王易徽,她就安心了。


  她何時對王老狗這般信任了?

  拿出被子遮住臉,她口是心非,“我眼睛見光還是痛,你先帶著拉芙出去吧,我想再睡會兒。”


  “還睡?”王易徽將拉芙抱進懷中,為她拉下被子,將下巴露出來,也不拆穿她,“那睡吧,晚飯我來叫你。”


  苻令珠沒出聲,閉著眼睛仿佛已經睡著了,王易徽深深看了她幾眼,方從房中走了出去。


  待他一走,她臉上強顏歡笑的神色立刻變了,嘴角抿緊,陷入巨大的精神苦楚中。


  她怎麽會錯得那般徹底?

  外麵的冰雪開始消融,逐漸露出下麵的地皮,娜塔莎成為了庫倫族的族長,帶著族人向苻令珠辭別,他們要回族地,將族地重新翻整。


  傑爾像是完全放下了對她的心思,眼裏隻有娜塔莎一個人,他們兩個人打算在走婚的日子裏結婚了。


  就連安仙女都在鍾世基都帶著大軍回來,接受眾人的歡呼,有自家父親當靠山,拉著王易徽閑聊時,自己揚著下巴到苻令珠這裏求誇獎。


  若不是她,王易徽就屠城了!


  哪能那麽快救出他們,真等王易徽屠城問出地點,將他們挖出來,隻怕他們都活生生餓死了!


  這是苻令珠首次聽聞王易徽當時回來見她不見,得知她被抓走,暴走而怒,將整個太守府都圍困,一位官員一位官員上刑,甚至揚言,他們不告訴地點,就將整座蒲州城給屠了的事情。


  她神情怔愣,看得安仙女十分解氣,同時心裏酸酸的,“你救了整個庫倫族,還有蒲州的混血們,我安仙女服氣你,就不跟你搶五郎了!哼!”


  苻令珠回神,想要哄人嘴裏的話,就跟花兒一樣往安仙女身上落,安仙女哪裏經受過長安才子們誇人作詩那一套,被苻令珠誇的飄飄然,“行吧,既然你誠心誠意要交我這個朋友,那我就認了。”


  送走安仙女後,苻令珠久久沉默不言。


  在被救出來的混血們臉上都有了肉的時候,苻令珠反而以最快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她時常呆呆望著一個地方出神,聽人叫她,還要好半晌才能反映過來。


  所有人,包括王易徽都以為她這是在礦洞裏待的時間太長,遺留下來的毛病,要知道,在他們初上戰場殺人時,也會精神恍惚,所以在他叮囑下,來看望苻令珠的人愈發多了起來。


  苻令珠很喜歡他們過來,能從他們嘴裏聽到她不了解的王老狗,會讓她生出一種隱秘的快感。


  看,事事有毅力,日日早起的王老狗,終於在一次次的戰場上被人承認,成為了眾人心目中的戰神,他多優秀啊。


  這樣的人,怪道會和前世滿心功利,又偏向鍾世基的自己政見不合,隻怕在他心裏,她和鍾世基是一夥的。


  這幾日的沉思,終於讓苻令珠擺脫前世的清高,看清一切。


  不得不承認,王老狗前世搶她的宰相位子,做的對極了,當時的她一心認為自己在為民做事,手段狠辣,不計成本,隻看後果,為了向上爬,更是什麽都能做。


  這樣的她,如何做得了宰相的位置,隻怕她坐上,會更加沉迷權術帶來的快感,在權利中迷失了自己。


  反倒她自己重生後,為了王易徽搶她宰相之位給旁人坐,而和他置氣嫁人;為了要阻止他在西北屠城,抓他小辮子而親身跟隨。


  在日常相處中,更是帶著不純的目的,想要在恰當的時候和離,從未想過給他留下血脈,處處給他找麻煩,雖然那些麻煩最終都沒有成功。


  但她自己心裏清楚,親生經曆的一切,告訴她大錯特錯。


  明明嫁給他後,已經察覺他和前世記憶中的王老狗有許多不同的地方,知道他是十分克製內斂,又諸事有恒之人,知道他清冷的麵具隻是因為從小無人教導他,該如何跟同齡人說話的原因。


  卻還固執己見,用偏見的眼光看他。


  讓一個清高孤傲的人承認自己做錯了,真是很難的一件事。


  她不僅要反思自己前世的所作所為,還要反思自己現在的種種行為,得出一個自己真不是好人的結論。


  這讓她覺得,自己虧欠王、王老狗頗多。


  屋裏,王易徽正抱著拉芙玩飛高高,拉芙咯咯的笑聲半點不見在礦洞中的不安。


  他渾身清爽,一點都不帶汗意,“明珠,等我回長安受封後就收養拉芙如何?我讓陛下用我的戰功,給拉芙一個郡主的名號?再給你討一個誥命怎麽樣?”


  苻令珠聽聞心中更加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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