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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如提前將所有的好感都收納進通訊錄,有備無患

  林心姿沒想到會在去洗手間的路上碰見他。


  酒吧格局奇特,通往洗手間的路上需要經過一個露天走廊,天氣好的時候適合客人抽煙。


  實在地方太小,燈光正好打在徐家柏的頭上,點亮他指尖夾著的一根煙。四目相對。他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裝逼失敗然後尿遁的男人。


  狹路相逢的意思。


  “嗨,不是說去洗手間嗎?人就不見了?”林心姿硬著頭皮打招呼,笑容淺淺。


  “怕了怕了,你這位女伴太厲害。”他皺鼻子搖頭,微舉雙手,開誠布公投降,“那些撩妹技巧都是騙人的。第一次用就滑鐵盧。我回去得投訴他們。”


  “哈哈哈哈。”林心姿大笑,她是極容易被逗笑的女孩。笑起來眼睛彎彎,更加漂亮。


  美和漂亮是不一樣的詞匯,美存在疏離感,像是藝術品橫陳,隻能遠遠看著。漂亮卻不同,漂亮這個詞匯帶著一點點的褻玩成分,也帶了更多的親近之意。


  林心姿本是標準的美人體態,可她卻厭惡被疏離。所以任何可以使一個女人產生距離感的元素,她一概摒棄。她的臉上常常掛著笑,甚至說話的時候都含著笑,她的笑點極低,隻要輕輕一句笑話,她就會“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男人把逗笑一個女人視作偷心本事,而女人也把容易被男人逗笑,視作相處技巧。


  林心姿在竭盡全力,讓自己的“美”,變成“漂亮”——畢竟美人絕世獨立,漂亮又愛笑的小姑娘才有一堆人寵愛。


  她的笑容讓徐家柏放鬆下來。晃了晃手中的煙問林心姿你介意嗎。


  林心姿很好脾氣搖了搖頭。說沒關係。


  徐家柏又問那你來一根嗎?


  林心姿也搖了搖頭說我不抽煙。


  徐家柏頓了兩秒,還是把自己手中燃著的半根煙掐了,笑:“不抽煙的人大多不喜歡煙味。”


  林心姿也笑了,“也是有例外的啊。”眼神盈盈看著他,在燈下閃了閃。


  徐家柏在那個刹那不由自主腦補了她眼神中的千百種含義。男人的心總是太容易撩撥——隻要給他們一丁點兒的暗示,再縱容他們的胡思亂想就行。


  林心姿又從那條小道走回酒吧的時候,徐家柏殷勤地護在身側,替她擋開人流,他的手恰到好處地停留在林心姿腰部幾厘米的地方,足夠曖昧,也足夠紳士。


  他開始發現,一直以來的認知與經驗需要調整,比如要到一個妹子微信的成功率並不和她的顏值高低直接掛鉤。但也意識到,一些古語是絕對沒錯的,比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在林心姿即將走回座位的時候,他終於開口:“方不方便,加你的微信?”


  語調比先前誠摯許多。


  “……好啊。”大美女一愣,然後點頭。畢竟,她真的不太會拒絕男人。


  “哈?所以你加他微信了?!”唐影驚呆。


  兩個人此時走在回家的路上,入夜微涼,唐影穿地少,微微蜷了背,雙手互相抱著,卻在聽到林心姿說話的瞬間挺直了腰。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是:“那個男的很裝欸!”


  林心姿大概明白她的意思,說,“是挺傻的。但真的覺得他有點慘兮兮啦。”


  用“傻”字來形容異性,帶了幾分褒義甚至曖昧。畢竟對於真正的愚蠢,人們說的不是傻,而是傻叉。


  唐影笑你這是聖母轉世,小心他以後黏上你。


  林心姿抬了抬眉毛說,“這倒無所謂啊。”頓了頓,眨眼睛補充,“反正黏上我的人也不多這一個。”


  永遠也不要斬斷和一個男人的全部可能性,這是林心姿的處事宗旨。因為你沒有辦法知道,這個你上一秒還不感興趣的男人,有沒有可能下一秒就愛上他。


  不如將所有的好感都提前收納進微信通訊錄裏,有備無患。


  林心姿在睡前還是沒有等到陳默的任何信息。她氣,狠狠刪除了兩人的聊天記錄。然後眼明手快發了個朋友圈,是晚上的酒吧自拍,配文:和閨蜜超開心的夜晚[玫瑰][跳舞][吻][香檳]。變相的示威。


  有人在第一秒點讚——


  徐家柏。


  外加一條留言:希望你們的開心有一份來源於我。配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自嘲表情。


  林心姿無聲地笑了起來。一個人的時候,她的笑點會比在人前稍微高一些,她沒有咯咯咯咯咯笑成一團,隻是稍稍彎了嘴角,笑容帶幾分敷衍。


  隻可惜徐家柏帶來的治愈沒有太久。五分鍾以後,沉寂了大半天的陳默也難得更新了朋友圈。


  他放的是一段15秒視頻,顯然是在KTV裏,燈紅酒綠,人頭攢動,一群互聯網公司的青年男女聚集,視頻裏一個女生正拿著話筒唱“monsters”,高音卓越,四周尖叫不斷。


  歌舞升平。有力的反擊。


  唐影歪在床上刷手機的時候正好看到這出間隔不到五分鍾的情侶鬥法。她想完了。這下林心姿得炸。


  果然,沒多久,林心姿“噔噔噔”扣了她的臥室門。


  “你說陳默是不是不想活了?!”美人橫眉豎目。


  當男人放棄求生欲,不是想死,更大的可能性隻是不想陪你玩了。但唐影當然不會這麽說,她隻問:“你打算怎麽辦?”


  “我是絕對不會低頭的。這個要是開了先例,以後吵架他再也不可能順著我了。”


  她想冷戰已經升級成了決鬥,從現在開始,比拚的就是誰更心狠,或者誰更愛誰。


  唐影記得林心姿曾經說過,陳默是她早早選好了用來結婚的對象。


  主要原因之一是因為他足夠老實,次要原因是因為他各方麵條件都很不錯:清華本碩、大廠算法程序員、眉清目秀、家境優越、戀愛經曆簡單。


  唐影曾經疑惑,你怎麽會把老實當作擇偶的第一標準?


  林心姿說,結婚嘛,是很漫長很無聊的,再有意思的人看久了也沒有意思,不如找一個實心眼的,掏心掏肺對自己好,反正歸根結底,我最愛的都是我自己。


  在她看來,“老實”就像數字前的那個1,剩下的薪資、顏值、家境,才是1後麵的0.誠然0太少了不行,但如果少了那個1,0再多,也隻是一捧握不住的沙,放了也罷。


  “但現在,”唐影分析,“他好像和你杠上了,你如果不去找他,他也不來找你。你們就這樣耗下去了?”


  “反正我可以耗噢,我不信他真能不來找我?”


  次次都是對方低頭。所以這一次,也應該是他——她篤信自己一眼能看透陳默的心:實心的,裏麵滿滿的隻有一個她。


  唐影送走林心姿後,關燈準備睡覺。卻沒想到手機在熄燈的瞬間又亮了起來,她升騰起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


  “寶貝,快來看看這個。”微信那頭親昵的語調,以及,冰冷的文件。


  是婊姐。


  唐影很想就地砸了手機。


  婊姐真名叫劉美玲,是唐影對接的客戶。對方是大公司Z集團的法務,Z集團總部位於杭州,一年帶給唐影老板團隊的穩定收入就有500萬以上。業務多所以事情也多,光是公司要求對接的律師不能少於三名,合夥人一名,高年級律師一名,以及低年級律師一名。


  對應級別的律師工作分布也十分明確,比如合夥人負責敲定大體工作方向,高年級律師負責審核,而低年級律師,也就是唐影,負責執行以及其它一切瑣事。


  隨著時間推移,唐影已經逐漸變成了劉美玲的私人助理,處理的事情不但包括律師分內的工作,也包括了劉美玲法務分內的工作。


  積怨已久,於是背地喊她“婊姐”。


  專挑周五下午、節假日夜晚派活,是一切甲方的惡趣味。婊姐更絕一些,常常選在睡前。不敢裝作沒看到,畢竟律師沒有所謂的下班時間。


  唐影隻好罵罵咧咧地開了燈,罵罵咧咧地看了文件,又罵罵咧咧地開了電腦,忽然罵罵咧咧地想起了什麽,再罵罵咧咧地拿起手機,最終罵罵咧咧地給婊姐回複了一個:

  “好的呢寶貝,立刻給您處理哈!”


  第5章 善於鄙視的特質,可以讓一個人天然地站在鄙視鏈的頂端


  要怎麽說婊姐呢?


  比如婊姐當然不知道自己的外號叫做“婊姐”,畢竟她自認她把唐影放置的位置應該是“閨蜜”。雖然在唐影看來,她更像是婊姐的丫鬟一枚。


  劉美玲比自己大兩歲,皮膚極白,都說“一白遮三醜”,婊姐的膚白顯著遮住了她的綠豆眼與朝天鼻,她額頭很長,習慣帶著窄窄無框眼鏡,梳濃密的平劉海。衣服以寬鬆為主,料子各異,每當有人誇“美玲,你衣服好好看啊”的時候,她會有些開心地笑,蘋果肌高高隆起,然後放低了聲音說:“哎呀,死貴死貴的啦。”


  進度,麻煩你趕緊幫我填一下啦。明天要交的哦。”


  唐影熱情響應,心裏卻在想這樣劃水工作的富貴閑人什麽時候才能被開除。


  但排除了這些,唐影卻有點喜歡和婊姐保持工作之外的私人聯絡,原因有點微妙——婊姐是一個很有格調的人。


  確切地說,婊姐是一個很善於鄙視的人。


  善於鄙視的特質可以讓一個人時刻站在鄙視鏈的頂端,當然,這是一種更加雞賊的裝腔,畢竟當她對周遭一切報以大睨高談之際,就好像自動立於了不敗之地。


  比如,唐影如果告訴她,我最近在聽“喜馬拉雅”上甜老師講古典音樂的付費課。每天睡前聽三十分鍾,這幾天剛聽了她講巴赫。


  婊姐則會緩緩閉上眼,再睜開,看向遠處,與此同時嘴角升起一個寬容的弧度,然後用鼻腔發出一聲接近於笑的:“嗬哼…”,再開始意味深長的一句:“音樂學院的那個甜老師啊…”


  “甜老師怎麽了?”唐影緊張起來。


  “就,嗯,挺好啦。”她捋捋頭發,然後清了清嗓子,“可能因為我聽古典樂比較早吧,從高中就開始了,所以如果聽講解,個人比較喜歡深入一點的,能從音樂史、樂理學的角度和我談一談。甜老師的話,唔……”她皺了皺眉頭,又舒展開,憐愛地看向唐影,“大概就是把每個音樂家翻出來說一說故事,談談想法,比較適合給古典樂小白充談資啦。”


  唐影有些尷尬,但還算堅強,拽了會兒手機,才幹笑了兩聲:“對對,我也就是隨便聽著玩啦。前幾天看到她的課有打折,就買了。確實聽了幾節,覺得還挺沒勁的!”


  “嗯嗯。”婊姐笑著回看唐影,幾秒後,大度開啟了嶄新的話題。


  再比如唐影說到自己最近打算去看《複仇者聯盟4》,婊姐會一愣,睜大了眼睛問:“啥?”


  唐影解釋,漫威的爆米花係列超級英雄電影,還挺燃的。


  婊姐才能悠然:“哦——”一聲,然後拉著唐影的手說:“唉,有時候我特別討厭自己,對這些大眾文化一點都不太感興趣,好多好萊塢大製作都沒看過。甚至完全不了解。”


  唐影正想安慰說沒關係啊,誰都有弱點的。婊姐立刻又緊接著說:“我不怎麽看院線片啦,比較偏好的是歐洲藝術電影,經常一個人躲在自家影音室看特呂弗和布列鬆。”


  頓了頓,又接著說,“當然啦,西奧·安哲羅普洛斯才是我的本命…”這個大師的名字有點長,婊姐說到他的時候特意放緩了速度,一字一頓,好像剛剛才把名字背下來。


  久了以後,唐影才發現,越悶、越單調、越小眾、越是凡人看起來不知所雲的電影,婊姐越能聲稱喜歡,她似乎把看電影當成一項艱難的“熬鷹”,熬到全場觀眾睡著,她就是最有格調的勝者。


  林心姿常常聽唐影吐槽婊姐,有次她聽了婊姐的最新事跡,認真指出:“你這個外號取得不太準確,我看她根本不是婊姐,應該是個逼王……”


  唐影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然後說:“她確實很喜歡裝啦。但我也挺喜歡看她裝的。”


  林心姿不解,為什麽?

  唐影說,“因為裝也是一種實力啊。雖然她展示實力的方式有點讓人討厭,但她展示的領域確實也是我不了解的。我如果能多看看她裝,久而久之,是不是也能開闊視野,提升自己?”


  林心姿驚呆了,佩服唐影,你真的很勵誌。


  唐影很認真回答她,我們這種剛畢業的小姑娘,圈子比努力重要。要盡量搭上厲害的人,多見世麵,才能有提高。


  林心姿搖搖頭,說我就做不到,我凡事都需要自己開心,和婊姐這種人在一起,我會瘋掉的。


  但林心姿也還是遇到了足以讓她瘋掉的事情——陳默把所有關於她的朋友圈都刪除了。


  陳默很少主動發朋友圈,在與林心姿在一起之前,基本維持半年3條朋友圈的頻率。而與林心姿在一起之後,主動發朋友圈的次數就更少了,但卻不得不以一個月兩條的頻率被動更新朋友圈。


  他被動更新的內容包括林心姿的自拍、他拍、兩人之間的恩愛聊天記錄,以及林心姿刷抖音、微博時無意中看到的各類愛妻文案,諸如“我的女孩永遠是我的小公主,永遠都是我先低頭,隻對你溫柔。”一旦心血來潮,就勒令陳默貼在朋友圈裏。


  林心姿本想截圖這條朋友圈發微博哀怨一句“男人說過的承諾從來沒有算數”。卻沒想到,點進陳默主頁,發現他刪光了所有,所有與她有關的一切。


  這下林心姿著急了。


  她秒速撥通了陳默的電話。也不顧得上正是工作時間。電話響的時候陳默正在開會,app正要改版,已經熬了好幾個通宵,產品經理依然就幾個完全無法實現的問題拽著他們叨叨不停,差點大吵一架,加上廣告投放又出了一點輿情,幾個法務和品牌拽著他們開會問七問八,一時間“釘釘”響個不停,手頭同時處理好幾個事情正煩躁,等稍微從忙碌的勁頭透出一口氣,一看手機,18個未接電話——全部來源於他此刻最害怕的人,林心姿。


  瞬間充斥不好的預感,任是再斯文好脾氣,陳默都想罵一句髒話。


  堪堪忍住決定不要爆粗,下一秒,手機又響了。


  還是,林心姿。


  ……


  唐影下班回家的時候,林心姿正陷進沙發裏,頭發披散在四周看不見臉。她背對著自己,翹著腳,雙手托腮,麵前的ipad很小聲放著韓劇。


  林心姿在央企上班,每天下午5點半準時吃完了晚飯回家,到家後的程序也很固定:跑步,洗澡、看劇。


  唐影回來的時候隻覺得家裏的氛圍有一點點不同尋常,林心姿甚至在她進門的時候都沒有回頭,依然對著麵前的ipad。


  在電視劇的間隙裏,唐影敏銳聽到“咯嚓咯嚓”的聲音,走近兩步,發現是林心姿的腮幫子在緩緩鼓動著,上、下,然後才看到,她麵前放著一包薯片。


  唐影一下子警覺起來——


  林心姿幾乎不吃垃圾食品,除非情緒極度低落,才願意用放縱換取快樂。


  台燈下,她垂著眸子,睫毛撲閃在眼下投上陰影,每咀嚼兩下,林心姿就重重地吸一下鼻子。


  “心姿?”唐影猶豫半秒,拍了她一下。


  林心姿似乎這才發現唐影回來了,驚地一動,卻沒有立即抬頭,慌忙拍了拍落在ipad上的薯片屑,甕聲說:“哎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呢!”


  唐影問你沒事吧。


  林心姿還是低著頭吸了吸鼻子說沒啊。


  唐影不知道怎麽應對一個悲傷的人,唯一能想到的方案是給她足夠的自由。


  就在唐影頓了頓說:“好,那就行,我先進屋了啊。”的下一秒,身形剛剛移動,林心姿一下伸出手,救命稻草一般拽住了她的袖子,嗚咽著還是說出了那一句:

  “…小影…我們分手了。”


  然後她誠實抬起頭看向自己,平日嬌俏的臉上此刻滿臉淚痕。


  梨花帶雨,唐影的心也跟著揪了一下。


  分手當然是陳默提出來的。


  理由合理又傷人,他很直白平靜地告訴林心姿——我受不了你了。


  不是不愛,而是受不了,好像是已經不愛了很久,久到“愛”字的一橫一撇都消失,變成“受”,再變成受不了了,他才決定分開。


  唐影沒有問他們最後一次吵架的原因。那根本不重要。如果是受不了才分手,那麽早在最後一次吵架之前,就埋下了分手的種子。


  林心姿向來喜歡陳默的老實,但她卻從未在此刻痛恨陳默的老實,畢竟一個油嘴滑舌的男人還會在分手的時候敷衍你“你很好,隻是我配不上”,也隻有真正的老實人才可以做到絲毫不顧及你的感受——讓你在被拋棄的同時,還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無可救藥。


  林心姿癟著嘴問唐影,“其實,我還是沒緩過來……他,他不是一直都特愛我嗎?什麽事情都順著我嗎?怎麽突然間,毫無預兆就說分手就分手了呢?你說,如果我真有哪裏做得不好,他不應該提前和我說說嗎?”


  毫無預兆?


  唐影愣了愣,然後想,也許不是真的毫無預兆,隻是你選擇性忽略這些預兆。


  男人在愛情裏善於隱忍,而女人則善於自欺欺人。


  她又想起程恪,在他當初說要結婚之際,她也驚訝,也以為一切,真的毫無預兆。


  第6章 裝腔兩大法門:要麽,用挑剔品味烘托眼界;要麽,以獨門見解彰顯認知

  程恪是唐影的高中課外物理補習老師。


  唐影在少女時期的愛情就和別人有些不一樣,就在同齡人大部分愛上的是籃球很棒、成績很好的白襯衫少年時,唐影卻喜歡上了清瘦如竹竿一般的程恪。


  程恪的外表談不上多麽有吸引力,甚至他的麵容也早已經在唐影的記憶裏模糊,唐影影影約約想起的隻有他的嘴,說話時一上一下,嘴唇顏色很好看,泛著光澤,十六歲的女孩不知道怎麽形容,但二十五歲的唐影知道,她偶爾對林心姿提起這段往事時,說的是:“他的嘴你看一眼就知道,是軟嘟嘟的那種,特別好親。”


  但那時候的唐影,愛的不僅僅是程恪的嘴,更是他嘴裏吐出的格調。


  陳恪是唐影腔調的啟蒙人。但所謂啟蒙,也隻能是在十多年前的三線小城市裏喜歡穿muji的亞麻襯衣,以及用mp3聽“無損”的重金屬搖滾和帕格尼尼。


  那時他剛剛研究生畢業,正要備考省裏的公務員,他住她樓下,父母同事,一次聊天聽聞他是物理係,唐影媽媽立刻攛掇著他給自己高二的女兒補習功課。一節100塊,他想閑著也是閑著。


  補習的地點在唐影家,書房門虛掩,媽媽偶爾會來送一波水果,換一換茶。兩個腦袋的距離不遠不近,唐影很少看他的眼睛,隻是低頭盯著作業本上各個符號。他會在唐影做題的時候塞上耳機,隔音效果一般,“咿咿呀呀”的金屬嘶吼聲音傳到唐影耳朵裏,她飛快從題目中抬頭看他一眼,然後繼續低頭寫算式。空氣裏湧動的都是陌生。


  關係破冰是因為一次他有事遲到。到唐影家的時候她正在低頭看《紅樓夢》,課外閱讀指定書目,估計是隨手從舊書店買來的盜版書,厚厚一本,字跡又小又密。少女這番作態一下撞在了文藝青年的興趣點上,他覺得好笑,還是耐著性子說完了物理題,直到走前,沒忍住,開口:“對了……”,他看向唐影手邊的書,語氣諄諄,


  “讀紅樓其實有些講究,比如要看脂批本才有意思,而且僅前八十回就夠了,含有後續的四十回的我們也叫程高本……”他眯了眯眼,“可以說是狗尾續貂,看了誤人子弟。脂批石頭記去年剛出了庚辰校本,你試試能不能買到,我家還藏著01年的甲戌校本,作家出版社每隔幾年就會出一個新校本,下一版看鄧遂夫先生的意思,估計也得10年往後.……"

  唐影記得那個下午,夕陽從窗子裏篩下,在程恪平淡無奇的臉上鍍了一層金,照亮了他每一寸胡渣,他的嘴張張合合,吐露的是陌生的名詞,但她突然意識到,那就是腔調——是眼界堆積出來的挑剔品味對自己一無所知的降維打擊。


  於是她的一雙眼睛愣愣地,隔著厚厚的鏡片,從他的嘴,遊走到他的下巴,再轉移到說話時上下晃動的喉結。麵色泛紅,她的心,也開始撲棱撲棱地蹦跳起來。


  在很久以後,唐影都喜歡和閨蜜們宣稱:我隻喜歡有品位的男人。並與此同時也用這樣的喜好,刻意彰顯自己的品味。


  下一次程恪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有什麽不同,隻是按照慣例讓唐影做題的時候他戴上耳機,沉浸在金屬搖滾裏,驀地,前方伸過來一隻手,抽過他右耳耳朵上的耳機,少女問:“你在聽什麽?”


  他一愣,然後想了想,將金屬搖滾切成了小提琴協奏曲。一人一個耳機,古典音樂,唐影聽到入迷,湊得有些近,她控製住呼吸,悄悄抬了頭,又看到他的唇,在章節之間,似乎注意到唐影的目光,那張嘴很認真、很低沉地發出了聲音:


  “唐影,這是帕格尼尼,他用一根弦演奏,然後,再用另一根弦謀殺你的神經。”


  那個時候,唐影還不知道裝腔的兩大法門:要麽,用挑剔品味來烘托出眼界開闊,就像之前;要麽,用不凡的見解去彰顯自己認知深遠。比如此刻。


  獨到的評價以一個恰當的形式輸出,崇尚格調的少女刹那間,隻覺得自己的心也要被他謀殺了。


  後來他們的接觸越發頻繁,他不介意對一個小10歲的姑娘坦然分享自己的偏好與見解,享受她的星星眼。唐影沒有《洛麗塔》少女的天真嫵媚,勾不起氣血方剛危險的邪念,相反,高中時期的她像一顆裹著粗糲皮囊的小核荔枝,文靜又胖,氣質莊重。


  但好在她很主動。


  林心姿曾經不理解這種主動,美人習慣在愛情上坐享其成,看追求者一一將心奉上。可唐影的觀點卻是,他們送上來的,是經過他們篩選過的,我不要。我的戀人,我要自己選,自己追。


  撩撥的尺度很難掌控,比如最初的唐影就有些驚人。


  他給她講物理電路題,提到“楞次定律”,說:“可以理解為感應電流在回路中產生的磁通總是反抗(或阻礙)原磁通量的變化。聽起來拗口,其實好記,記得四個字就對了——來拒去留。理解了嗎?”


  程恪很溫柔,然後唐影點頭,“我知道的,來拒去留。程恪,我覺得楞次定律說的就是女人在鬧別扭啊,生氣的時候你想來找她,她不讓你來,可當你真的要走了,她反而偏偏不讓你走了。”


  程恪一愣,想到自己剛認識不久作天作地的相親對象,忍不住笑起來,拿筆敲她頭:“你還真別說。”


  “但是欸,我在網上搜了‘來拒去留’,又看到一句話,這我就不太理解了……”唐影好奇的眸子看著他,眼睛眨巴:“也有人說楞次定律像女人,但他的觀點卻是——女人啊,進的時候不讓你進,等你想拔出的時候又偏偏不讓你出……”


  還沒等她無辜問一句這是什麽意思,程恪已然徹底僵住了。


  直到唐影大學畢業了才明白,與一個男人調情的主旨,應該是讓他害羞,而不是令他尷尬。


  “我的天……那,後來呢?”


  林心姿第一次聽唐影講述這段失敗的初戀。兩個人倒了酒,坐在客廳的米色雙人布藝沙發上,客廳其實不大,沒有窗,關了臥室與廚房門就是漆黑一片,唯一的照明來自沙發邊上的落地台燈,紙質燈罩暖黃光。這屋子房東本是為出租設計的,裝修一切從簡從廉,她們剛搬進來後一起去了一趟宜家,逛上大半天抱了大包小包的簡易家具,其中就包括這盞落地台燈,79元的赫爾莫,性價比之王。


  此刻,兩個姑娘抱著膝蓋躲在便宜落地台燈的光暈之下談往日心事。林心姿有些感激,唐影特意扒開了自己的傷心故事,作為安撫她失戀的小小特效藥。


  “後來……”唐影側了腦袋想了想。


  他們相處一直很好,唐影會和他說自己的許多心事,他就當自己真的多了一個女學生,補習完物理,再補習腔調,卻也在無形之間給唐影補習了情愛。


  然後有一天,唐影表白——在一次她全部做對了物理題,他伸手揉她頭發,她忽然有些表情僵硬,斂了笑,或者說換了個以為甜美的笑,瞪大了眼像拍攝大頭貼一樣把他的臉當作鏡頭,她說:“程恪,我…我喜歡你…”


  他怔住,大概三秒,但還是應對自如,抽回了手,清了清嗓子,“唐影,你才多大?怎麽知道什麽叫做真的喜歡。”


  她說我當然知道。


  他說:“好啦,我們不講這個了好不好?你啊,做對一次題就那麽得意!”不知是不是把她當成小孩,語氣裏分明就有疼愛。


  唐影後來想過該不該感激那時候他的拒絕太過委婉,委婉到一度讓自己誤會他是要等她長大。她曾想過,如果程恪當初願意說實話,那麽憑她的驕傲一定不會再掛念他。


  於是在那之後,唐影都靠著這句“你不知道什麽叫真的喜歡”固執堅持對他的一腔迷戀,甚至妄求用更加努力的喜歡向他證明情意。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久到唐影不再固執,而是變得清醒,她才發現,當初程恪對自己的,是毫不猶豫的委婉拒絕。


  而能讓男人毫不猶豫拒絕女人的真實理由永遠隻有一個,那就是——


  “你太醜了,so…我不愛。”


  那所謂的疼愛幻覺,大概也隻是對臣服於自己魅力的備胎的一點點情感賞光。


  一下子,林心姿不知道怎麽安慰唐影。後麵的事情她知道,唐影癡癡戀了他很久,他卻始終冷漠,偶爾溫情,把她高高吊起,然後他要結婚,就開始嫌棄她的愛情聒噪,她的炙熱愛戀最終被當作無味的剩菜放進冰箱冷冷處理。過期的結局。


  想了半天,林心姿終於迸出來一句還算真誠的:“但是你現在很好看啊。我覺得他如果再見到,得要後悔死!”


  唐影搖搖頭說,不會再見到了吧,他後來結婚生子,可能都有二胎。


  林心姿趕緊又說,“未來你值得更好的!”


  唐影笑著點頭說是啊,我知道,如果再遇到喜歡的人,我還是會很主動。但有了經驗,應該再不會太傻。


  八卦轉移了林心姿的傷心,相互賣慘,痛苦減半。相比之下,她的境況似乎比唐影好上那麽一截。


  但兩周之後,陳默更新了朋友圈——


  他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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