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過是他羨慕她罷了
溫孤齊站在院子裏,看著那輪滿月,忽然覺得似乎身體有股力量在牽扯他。
一眨眼,似乎模模糊糊地看見了陳王府的陳設,不知道為什麽,他腦海裏浮現一個淚眼朦朧的女子,她含著淚看著他,
她似乎很傷心,那雙眼睛裏的淒切讓他心如刀割。
縱使看不清楚那個女子的麵容,他也不自覺地想去握緊她的手,告訴她,他會陪著她。
溫孤齊強撐著力氣睜開眼睛,而他一睜眼,定了神再看眼前,卻還是江府的小院子。
溫孤齊隻以為是這段日子太過疲倦,揉了揉眉心,進屋去了。
卻不知,在他身後,滿月在他睜眼眨眼的恍惚間,恰被烏雲擋住一半,不得見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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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別苑。
新雨初歇,泥土都濕軟而墨黑,踩上去便是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
莊子上的管事婆娘拿著鞭子,
“都別給我偷懶!”
“你們都是在主子那兒犯了事兒被罰過來的,從前都是近身伺候主子的大丫鬟、侍從,甚至也還有做管家的。”
“但要知道,來了這兒的人,從來就沒有回去的,要是你們在這兒還是不盡心不盡力,可就別怪我心狠手辣,打得你們這嬌貴的身子皮開肉綻。”
管事婆子眼皮浮腫,塌陷下來蓋住了小半邊眼睛,瞳孔也露不大出來,細細的唇,嘴角下陷,一張因為肥胖而變成國字的臉隨著她的動作而晃蕩。兩頰的腩肉抖啊抖,盡是一副凶相。
油綠色的緞子衣裳光滑,也罩著她的肥肉,把肚子包裹得緊緊的,隨她動作一顫一顫。
路過明雲羅身邊,管事婆子特意停了一會兒,翻了個白眼,不屑道,
“就算你們從前是老爺身邊的姬妾,到了這兒,那就是最低賤的奴才,要是敢不聽不從,你們就等著我那這鞭子抽死你們!”
明雲羅鬟發略鬆,幾縷發絲落了下來,垂在她玉白的臉頰旁。
縱使已過三十,她麵上依然不見皺紋和年歲的痕跡。
一雙細長而黑白分明的眸子,唇緋紅若櫻桃,細密的汗水從她光潔的額上滲出來。
哪怕是穿著最粗糙的衣裳,不施脂粉,也能一眼就被看見,在一群人中鶴立雞群。
她正半跪在地上,用手中的小鋤頭鋤著泥坑,細致地把種子放下去,一點兒也不敢怠慢。
旁人都已經種了兩行了,她才種了半行而已。今日一人要種十行,照她這個速度下去,到了晚上都不一定種得完。
管事婆子特意在她身邊晃晃悠悠,冷嘲熱諷道,
“這位主子呦,您可別為難小的,就你種這半行,叫我們來年吃什麽?要不就你自己吃這半行粟菜,吃上個一整年?”
管事婆子說著,就一鞭子抽在了明雲羅身上,她本就已經乏力了,被猛然一抽,跌在了泥地裏,手被鋤頭的邊緣割出了血。
她疼得直抽冷氣,旁邊的人都冷笑著看她,卻沒一個人想幫她。盡是好事的在看她笑話,心裏暗暗嘲諷,
縱使生得美又如何,在府裏不受寵,到了這裏,一樣是什麽都做不了,萬人嫌呢。
管事婆子瞥了她一眼,居高臨下道,
“快起來,別裝死,我告訴你,今兒個你要是敢在這兒裝死,我馬上就叫人拿草席子裹了你埋了,縱使你是裝死,也得給我真死死透了。”
明雲羅咬牙爬起來,低聲應和道,
“不…”
“我會快些的。”
她還要回去,若弗和懷隱還需要她照拂。
自己還在府中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跟著她吃了許多苦,如今她離開了,且不知他們還要代她受多少欺淩。
明雲羅握緊鋤頭,手上的傷口疼得她整隻手都動彈不得,隻能僵硬地握著鋤頭,刺痛從手上傳來,她卻不敢耽擱。
管事婆子看著她灰頭土臉,還不得不忍著傷痛幹活的狼狽樣子,滿意地走開了。
血緣著她的手掌落下,慢慢地幹涸凝結在手上。
到了傍晚,她終於是將十行種完了,還比幾個人快一些。
她纖弱的手止不住地抖,連那籃子都挽不住。
跟著那些人走回去,一點也不敢停留。
前幾日回去晚了,連飯都沒有。
明雲羅將手洗幹淨,進了草堂,饅頭已經一個不剩了,旁人還在搶那些剩下的硬菜餅子。
明雲羅想上前去,卻被人一把推開,跌在了地上。
正好撞上腰上的鞭傷,她忍痛悶哼了一聲。
管事莊頭忙上前扶起她,手還不忘在她肩上流連。
“呀呀,乖乖這是怎麽了?”
“快快起來。”
明雲羅咬著牙自己站起來,避開了管事莊頭的手,低著頭走開了。
她這麽一摔,再爬起來,眼前便是一片黑,搖搖欲墜。
她已經三天沒有吃上飯了,三天以來,盡是喝些水,早已頭昏腦脹,又經過了一天的勞作,站都站不穩。
等她眼前清明了,就看見那些僅剩的菜餅子也沒了。
管事莊頭忙將一個布包塞到她懷裏,一對綠豆眼覷著她,露出了兩排黃牙對她笑,
“乖乖,快拿著。”
“千萬別叫人瞧見。”
眾人搶完就到各個角落裏去躲著吃,生怕別人搶了自己的。顧著自己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去看明雲羅那邊。
縱使再疲憊頭暈,明雲羅也感覺得到懷裏那個布包散著熱氣。
那是食物。
就算是知道莊頭對她目的不純,她也做不到將這個布包還回去。
她可以為節寧死不受,可以餓死在這裏,可是若弗懷隱還在等著她,她怎麽能讓自己白白被餓死在這裏,讓他們從此之後像她一樣無依無靠,受盡淩辱?
她餓的頭暈眼花,抱著那個散著熱氣的布包,咬牙站穩了腳跟,不讓自己再摔倒。
眼前朦朧冉起了霧氣,她緩緩抱緊了那個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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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清暉苑。
小玉推開窗子,就看見了在門外吃草的馬兒。
丹砂看見她,還不屑地別過了頭去。
小玉“……”
“小姐,門外那匹烈馬您什麽時候把它送走?還在這裏怪嚇人也怪占地方的。”
溫孤齊提筆寫字,
“那匹馬還在這裏,才能有一片令人安心之地。”
他在時,清暉苑都已經是受盡針對欺淩,他如今又未必常常在府中,難免有人趁著他不在時,過來欺責江懷隱和小玉。
而這馬在院子裏,多少可以令有些人忌憚,不敢上前。
溫孤齊放下筆,小玉湊上前來。
小小地驚歎了一聲,
“許久不見小姐寫字,如今卻是寫得越發好了,我看比老爺寫的那幅掛在堂上的字還好呢。”
小玉是識得字的,平日裏明雲羅教江若弗念書,小玉也在旁邊看,明雲羅還常常調侃小玉是江若弗的伴讀。
小玉看著溫孤齊那幅字,低聲念了出來,
“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小玉不解道,
“小姐,這是什麽意思?”
溫孤齊放下筆,
“若要討好人,必定要投其所好,但若是一味追求膚淺的表麵之物,必定反受其累。”
溫孤齊這話不是無的放矢。
如今江家的情況他已經摸清了個大概。
江家從上到下,無人不想著要攀附權貴門庭,以求達貴顯赫。
為了攀上門庭,一擲千金買一副南珠,走歪門邪道去取陳王府的帖子,想賣女求榮。
隻可惜,江家喜好權勢,追求權勢到了如此瘋狂的地步,有朝一日必定受反噬。
創瘢和餓死這種後果尚且是輕的,若走了歪門邪道,必定招致更壞的結果。
全則必缺,極則必反,盈則必虧。
想要顯赫,又不追求正道,一定會有惡果。
不過,縱使江家再有不對,眼下江家這種迫切求榮的心緒倒可以為他所用。
既然他們要權勢,那他就送到他們麵前。
溫孤齊抬起眸子。
他是為了江若弗的囑托和請求。
她求他救回明姨娘,那雙眼睛裏的希冀和淚光仍舊在他腦海之中,怎麽也抹不掉。
很意外的,像是對他重錘一擊。
他的心狠狠震蕩了一下。
她願意這樣放下顏麵,也願意往後不顧一切的去救回自己的母親,想必江若弗與母親,關係一定很好吧。
溫孤齊的指尖滑過腰上那塊玉玦。
可惜他連體會這種為人子的焦急與心痛的機會都沒有。
他腰間的玉玨上,一輪滿月在江流上升起,而滿月的旁邊,還有“月華”二字。
這玉玨,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物。
他沒有機會,是因為他已經沒有母親了。
縱使她活著的時候有多璀璨耀眼,又有什麽用?
現如今,她已經變成了一個符號,成為掛在他身上,證明他出身不凡的記號。
每個人提到他,都會說,是那個早逝的月華長公主的遺子。
是那個受盡了太後與陛下恩寵的月華的遺子。
隻要攀上他,就能獲得太後和皇帝的青睞。
眾人對他趨之若鶩,正如同多年前對他母親趨之若鶩一般。
可是死後,卻沒有一個人真心記得她。
隻有他一個人獨自守墓,時常去與她說說話。
那樣驕傲的長公主,就隻能躺在冰冷的墓室裏。
連被提起的次數,都越來越少。
溫孤齊閉上眼睛,
江若弗和她母親的情誼,確實讓他很動容。
但與其說是動容,不如說是豔羨。
羨慕她有母親。
哪怕江若弗出身不顯,時運不濟。
可是和母親那樣真摯的相依為命,卻是他夢過千萬次,在醒著的時候,卻想也不敢想的妄念。
但也是江若弗,觸手可及的東西。
溫孤齊緩緩睜開眼睛,眸中的情緒已經重新變得平靜無波。
他拿了木戒尺將紙壓住,看向窗外道,
“你不是想送走這匹馬嗎,機會來了。”
小玉不懂他說的是什麽意思,隻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的丹砂。
溫孤齊走出門,在丹砂身上摸了摸,果然見馬脖之下有一個綁著一個小木桶。
因著丹砂是烈馬,還沒有什麽人近身,這小桶才能被鬃毛擋住不被發現。
丹砂把頭伸過來,想蹭一蹭溫孤齊來討好他。
溫孤齊隻隨意摸了摸馬頭,以示安撫。
他低聲道,
“真沒想到,我也有需要你幫忙的一天。”
溫孤齊握緊那個小木桶,
“我會把你送回去的。”
溫孤齊直接走到了江伯啟的書房外,正碰上江弘出來。
溫孤齊看也未曾看江弘一眼,直入書房,因著江弘才出來,書房的門大開,叫溫孤齊鑽了空子能直接進來。
江伯啟聞聲,還以為是江弘去而複返,
“可是還有什麽事情忘說了?”
溫孤齊站在堂中,淡淡開口,
“是我。”
江伯啟抬頭,皺起眉來,
“怎麽是你,書房哪容你們女子隨意進進出出。”
“來人,把七小姐…”
溫孤齊打斷了他,單刀直入,
“南珠墜子一事,已證明我是無辜的,那麽明姨娘也就無罪,也該被送回來了吧?”
江伯啟想起明雲羅,心上說不出的厭煩,每每看見這個妾室,總叫他覺得煩躁得緊。
送到別苑固然有明雲羅頂罪的原因,更多的,其實不過是他不想見到她罷了。
“明姨娘就留在莊子上吧,送不送回來,也沒什麽關係。”
溫孤齊也不想和江伯啟多費口舌,他直言道,
“如果我能讓江府有所得益,是否能將明姨娘送回來?”
江伯啟不耐煩道,
“你一個女孩子,現如今能叫江府有何得益?你若能得了杜嬤嬤的歡喜選為管家之人,嫁入高門,那才是有益,平日裏多讀讀女四書,別總想著這些有的沒的。”
江伯啟喚了小廝,
“把七小姐送回去,沒有我的吩咐,往後不準女眷出入書房。”
“是。”
卻還沒等那小廝到眼前,溫孤齊就抬步往外走。
小廝正慶幸七小姐沒有為難自己,就聽門外傳來一聲炸裂的聲音。
小廝忙奔出門去看,天上一朵紫色的煙花高飛,猛然炸開來。
江伯啟在屋裏都驚了一驚。
而溫孤齊收回手,將煙花銃放下。
江伯啟怒道,
“你這是在做什麽?”
溫孤齊回頭,雲淡風輕地一笑,
“想必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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