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乾道六年,三月 19
我又去看花潼,他隻不顧我,和他左手邊的人攀談些什麽。
此人是虞相的家臣,我看他也是個不凡的人品。我一開始到的時候,他便低眉斂目。大家位置都動過了,隻有他沒動。既不刻意聲張,穿著也不算華麗,一雙手老繭厚實。年紀雖輕,臉上卻帶著風霜。
我也唱了兩首詞,不過是取笑逗樂,自然比不上那些娼門中人。花潼吃了酒便不唱,借了箏來輕彈了一曲,也不過是小試牛刀應應景,沒有真正的發力。
倒是鳳娘,她不會唱,指法上也生疏,卻問第五姑娘拿了劍,給我們舞了一段。鳳娘是武將之家,又在軍營中長大,她這倒不像是在舞,而是正正經經的耍了一套劍法。
真真的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手法之快,花樣之多,又處處機心,甚至還有殺伐之氣。
座中人倒都被她怔住了,眼神不利落的根本就跟不上。三哥看看我又去看花潼,我也是看看花潼又看著三哥。最後還是虞相的那位家臣先叫了好,我們也都跟著大聲叫好。
如此每人行了令又都獻了技藝,又有梨園女子接著唱曲助興。酒又過了五巡,湯陳三獻,就看見店家開始掌燈了,原來天已經晚了。
有一個小丫頭跑了過來,先見了第五姑娘。鳳娘轉臉看見了,那小丫頭便低身過來附耳說了一句。鳳娘看了看我,大概是家人來催了。我便起身要送她走,留下花潼應付,左右還有三哥和堂二哥。
臨走時,那小丫頭雙手遞上一個紫檀的盒子送到花潼麵前,“花公子請收下,這是我家主人一點心意。”
花潼說了一聲,“多謝!”便也雙手過來接了。
我當時已經轉了身隨著鳳娘要走,朝著圍欄那眼神一錯,在春雨樓的門口似乎看見一位穿著紅衣的女子,頭上帶著一個紅紗的冪籬。鳳娘也看到了,嘴裏還說了一句,“她也來了。”
我不解的看看鳳娘,鳳娘歎了一口氣,抬手握拳又鬆開了,“這個人真叫人愛不得又恨不得,可臥榻之側我豈能容他人酣睡?”
“我們這樣的人本身就妒不得,哪有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大鳳,你真個……”我本想問她是否真的愛恭王,可這個問題太傻,我就是與她再熟也不能問的。
鳳娘朝著我笑笑,臉上帶著一點譏諷,“你不會也要勸我百忍成剛?”
“我是個最懦弱最易妥協的,大鳳,你可能真的看錯了我。”打我第一眼看見這個人,我就知道她看我跟別人不同。如果我們再早認識幾年,大概就不用像現在這樣猜度,是對能坦誠相對吐露心扉的好姐妹。
我送鳳娘到了門外,除了原先的那一輛馬車,後邊還停了一輛更加華麗的馬車。有丫鬟打起了簾子,我看到了恭王並著一個紅衣女子坐在裏麵。鳳娘在丫鬟的攙扶下上了車,那女子還隻坐在恭王的身邊並不讓。
“二嫂!”恭王瞧著我笑了笑,以手做禮。
我還站在外麵,人來人往的也不便行禮,隻喊了一聲“三叔”,我就也隻笑笑不說話了。
我有心想看一看那紅衣女子是個怎樣的妙人,隻可惜她從始至終都沒抬一下頭,好似整個人都依附在恭王的身上。
不過看她的身形倒真的不錯,一頭油墨般的黑發鬆散的綰於腰際,頭部後方還插著三對花銀的扁頭,如扇麵一般打開。也很少有人能把遍身紅,穿的這般貴氣而不落俗的。
“捷兒,我就先行一步了,以後得了閑我再請你。”
“好。”我隻說了一個字,沒辦法保證我是否還能回請她,也沒辦法定下時間地點。
剛送了鳳娘離開,花潼就出來了。此時已經夕陽西斜,餘暉映襯在他的身上,晚風吹起他發上的綢帶,連帶著衣袂也跟著飄起,真感覺他是誤入凡塵的殊麗。
三哥也跟著出來了,“我們底下還要換場子,你要不要也一起?”
我三哥單名一個“抉”字,從前我是絕不會叫他一聲哥哥的。可是後來我就真的在心底敬他愛他了,再也不會傲慢的直呼其名。
“去哪?”我一看見韋抉就哈腰弓背的沒個正形,仿佛曾經親切的感覺一下子就回來了,真的想跟他好好玩一玩。愛他可以,敬他其實就很難做到。
“去鬼樊樓啊,還能是哪?”韋抉說完就笑了,看到花潼正色著臉,他又不好意思了。
這鬼樊樓可是個地下城,不僅是亡命之徒的無憂洞,更是暗娼的天國,更有許多見不得人的交易。這樣的地方偏偏還是這些富貴公子爭相愛去的地方,每到夜晚,那裏便是全城最熱鬧的所在了。
“那裏有趣嗎?”我隻聽說過卻從沒去過。
“你真想去啊?想去我就帶你去,隻是花公子這樣的人不能跟著了。你這沒什麽斤兩的小丫頭去哪人家都不會把你當個人物的,人又機靈的很。”韋抉說著還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轉身剛換了討好的笑臉要去求,花潼立馬冷臉拒絕,“不可以!”
我又去求韋抉,“三哥!”
韋抉便也腆著臉上去笑道,“無礙無礙,左右還有我呢。我這個妹妹自小是個愛玩的性子,總拘著她怕是要悶壞了,晚上我定送她回去!”
“三爺要是護妹心切,自去王府接她便可。今日夫人是跟著我出來的,若是我回去卻不見她,要落個好大的不是,往後怕要為她說句話都不能得力了。”
花潼說到後麵的時候突然語氣變輕了,我以為是他不肯擔當的心虛。他說完眼神一掃,我和韋抉隨著看去,也都嚇得愣住。
方才說話間,王爺的馬車竟然從我們跟前走過去了。那在後麵騎馬跟著的竟是秋華,那王爺一定是在車上的了。
我一手拍在秋穗的腦門上,“看見你自家哥哥你都不提醒我一下!”
秋穗諾諾的說,“王爺掀著簾子一直看著呢,他瞪了奴婢一眼,奴婢就不敢動了。”
我一腳又踢了上去,“昨兒才跟你說的,誰才是你主子,你這麽快就忘了?”
秋穗想跪又不好跪,想讓開又不敢,隻好挨了我一腳,喃喃的嘀咕,“可夫人再大也大不過王爺去,我怎好違背他?”
“算了,算了,我還是走吧,你好自為之。”韋抉說著就轉身往春雨樓走了。
王爺一向是個讓人看不懂的,他看見我們了也就這樣一走而過。韋抉是庶子,無權無勢也沒有未來,他自己都不把自己當爺看,自然也不在乎別人忽視他。可我這會兒卻有些心疼他的懦弱,我就是混的再好,給母家再多的榮耀,他也落不著舅爺的待遇。
“三哥!”我在他身後喊了一嗓子,你在家可還好,侯爺和夫人對你還是和從前一般嗎,你身上的銀兩可帶足,你明天又要往哪裏去,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韋抉伸手揮了揮,沒有再回身,我眼中的淚水浸滿眼眶卻不敢哭。
不過才說了兩句話,天色仿佛就是在這一霎那間暗了下來,街上各家商戶也都點起了燈。
我們三人隻剩了一匹馬,花潼牽著馬,我在他身側走著,秋穗在後麵跟著。晚風吹來,隻覺得異常的溫潤舒爽。剛剛也沒喝多少酒,就是嫌吵鬧的慌。其實我是個愛熱鬧的人,所以最怕這散後的淒涼。
“好像又餓了,不如我們在路邊找家店再吃點?”我剛問完,秋穗在後麵“嗯嗯”了兩聲,估計她早餓狠了,跟著我這一天就沒好好吃點什麽。
花潼也沒有拒絕,我們便就近進了一家做湯麵的小店。三人俱點了一份大碗的雞絲麵,等麵的時間我把恭王送給花潼的紫檀盒子拿來打開。
裏麵有用紅絲絨裹著的五個金錠,每個三十兩。還有一個小盒子,裏麵是一枚很少見的紅玉簪。這玉簪珍貴異常,怕是給我的,作為丟簪的補禮。
另外還用紗袋裝著一條抹額,我見著卻稀奇。乃是用黑色的緞麵製成,通身一樣的細而薄,如紗帛一般的輕巧,卻又出奇的長。細看之下才發現還用極淡的紅絲線秀出海棠花型模樣,雖沒鑲嵌什麽珠玉寶石,也沒用什麽金銀絲線,但這根抹額卻是極費工夫的,而且輕易錯誤不得。
最主要的是這類抹額不常見,偏偏又極配花潼這樣的人品,他若帶上,夜風一吹,便真的宛若仙童。
店家將麵端上,我把盒子蓋好又給了花潼,“這恭王府還真夠客氣,他好像……”
我在內心嘀咕,這拍馬屁也太會拍了吧?看似不經意,倒像是早早就準備著似的。光這根紅玉簪怕是比我頭上的這枚白玉簪還要價值連城,好大的手筆啊!
花潼沒有接我的話,拿了箸兒自己低頭吃麵,秋穗也低了頭大口的吃起來。我翻了翻自己碗裏的麵,都沒看到幾根雞絲,況且我不愛吃雞肉,我隻喜歡吃雞皮,翅尖是我的最愛。
我眼尖看到花潼的碗裏有一塊雞皮,連忙伸著長箸過去夾了來。花潼瞥臉白了我一眼,秋穗趕緊抱住了自己的碗。我吃了一口自己的麵,隻覺得好鮮,簡直想不到這樣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能做出如此美味,趕緊又多吃了兩口。
“好哥哥,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這家麵好吃才帶我們來的?”我過去巴著花潼,麵湯伴著口水都快蹦到他的臉上。
花潼伸手擋了擋我,沒跟我說話,隻對秋穗說,“吃好了嗎?”
秋穗點了點頭,花潼便吩咐,“去把馬牽來,我們這就回去。”
秋穗剛一走,花潼周正著身子冷冷的問我,“今日那位提你裙擺的人,你是不是認識?”
我一驚,不知該怎麽回答。
“他不僅認識你,也認識恭王妃,你沒什麽好隱藏的。”花潼直接點破。
我更加震驚,緊皺著眉頭結巴的問,“什……什麽?”
“你頭上的這枚玉簪,不僅價值連城,更主要的它是仙家的法器,這一環一扣獨一無二。恭王妃拿走你的玉簪,就是等他來盜的,因而看到在你發上,她什麽都沒問。”
“那人到底是誰?”我沒想到花潼竟然一直都知道。
“他來撩撥你,也在撩撥恭王妃,你若動心了那便上當了。我若不點破你,隻怕你就成了他手中的利刃,連帶著你們韋家一並毀了。他是想憑著一己之力來翻天覆地的,你根本不明白自己身處在漩渦中心的危險。”
“你……你又是誰?”我再次結巴了起來。
三年前我來慶王府,花潼就已經在了。每日圍著我叫“娘娘”,卻從來沒有什麽尊卑,骨子裏透著桀驁和人神不近的疏離。給我梳頭描眉貼妝花,親昵卻純淨的沒有一點男女之別。同桌吃飯飲酒,明明褻瀆不得,卻又可以成為共唱玩樂的花伶一角。
“他因身份尊貴,一入山門就拜在太師爺的門下,成了我師父的小師叔。他是上天選中的人,天賦異稟,小小年紀便已得道,差的也不過是一點閱曆和上天賜予的機遇。”花潼說著站起,秋穗已經牽來了馬,站著門口等著。
我還坐在那,看著花潼,整個人都呆住了。
“我早已被逐出山門,和他沒有任何的關係。不過,他既然回來了,我也該走了。”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動作猛了點,明明撞到了腿,卻捂住胸口,隻覺得心裏隱隱的疼。
“走?”這麽快,這麽快就要離別?這一個字問的我嘴都顫抖了起來,腦海裏一片空白。
我一直以為第一個離開的人會是我,夢醒時分,我還總踟躕著該怎麽道別。
花潼已經走出去,接過秋穗手中的韁繩。我已經看不清他的人,滿眼裏隻剩了燈火的從影。
一路步行回府,我還是沒有想好該怎麽說話,仿佛感慨萬千,又似乎什麽感覺都沒有。問他為什麽一定要離開,問他打算去哪裏,問他要去做什麽,問他……有好多問題,可是問不問的又似乎沒什麽要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