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乾道六年,三月 23
“姑姑,你就跟我說句實話,我們姑娘在慶王府還好嗎?你別看她麵上笑得開心,其實心裏都不知有多少憂愁。聽說……聽說那小容夫人帶來的丫頭也有了身子?”
“你這是操的什麽心,要不也讓你家姑娘把你帶回去,放到王爺的身邊?”
說話的人是娟姑姑。她從前是太後身邊的人,太上皇讓位移居德壽宮,娟姑姑卻依然留在宮裏。直到我嫁入慶王府,娟姑姑作為教習姑姑過來教我禮儀。其實,若不是太後舉薦娟姑姑,大家還都不知道她是德壽宮的人。
原本我身邊隻有一位提燈的小監,在進院子的時候就已經讓他下去了。我自己拿著宮燈,一腳踏進了房門。房門的簾子上掛著鈴鐺,我一動就發出了聲響,裏麵的人聽見動靜,連忙禁聲。
我沒說話,臉上還帶著幾分酒氣。
“姑娘,是你呀,怎麽走路也沒聲音?要不要喝茶?我猜著也差不多要散了,本想去接你,娟姑姑過來,我閑話了兩句。”
喚我“姑娘”的丫頭叫夢生,這名字還是我給她起的。那時候的她比現在的秋穗還要小,一直怯怯的,我很看不上。所以我出嫁的時候,她也不在陪嫁的人員名單裏。
乳娘被逼告老解事後,其他來的丫鬟婆子我也留不住,隻有這夢生太弱了,我便把她送到了德壽宮來。這三年,她隻為我守住這一間屋子,每日期盼著我能來,可是又矛盾著我不該經常往這跑。
“先別吃茶了,我帶了紫蘇膏來,用一點好消食。”娟姑姑說著就從食盒裏給我拿來一個官窯小盅,配著一張碟子帶著一把銀勺子。
我還是沒說話,接過來吃了半盅。她兩個也不說話,隻是看著我吃。
“羅纓知道姑姑要來?”我問娟姑姑。
娟姑姑笑了笑,“府裏哪有她不知道的。”
一句話聽不出任何的語氣,臉上是她慣用的風輕雲淡,好似無欲無求和誰也不沾邊。可誰都明白,她寧折不彎的堅定不移。
“羅纓姑娘也是擔心夫人來德壽宮高興,一時不顧吃多了,積了食難受。”原話裏一定少不了說我胡吃海塞,怕又要惹來她們一通笑話。
我也跟著笑了笑,“是啊,哪有什麽她不知道的。”
這紫蘇膏若不是羅纓吩咐,誰還會想到這樣做?大概不是娟姑姑自己要來,而是她讓跟過來的,她在哪都做著她的盡善盡美。
我丟下勺子,打個哈欠伸了伸懶腰,“困了,要睡。”
“我服侍姑娘安歇吧,床早就鋪好了,今日我在姑娘的塌下睡。”
夢生是個單純的丫頭,我許多的裝傻都是跟她學的。遇上我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福分,若是從前我便發現了她的好,出嫁時她必定是要跟著的,那麽三年前她也成了刀下亡魂了。
“靠著夫人近一點也好,夫人身上有了酒,你可得仔細伺候著。別自己睡死了,要茶要水都聽不見!”娟姑姑囑咐了一句便忙著收拾了食盒。
“這麽晚了,姑姑還走?”屋子的外間有床榻,也是好休息的,她是我的教習姑姑,陪在我身邊合情合理。雖然我並不同她多親密,但人情上我也不好對她冷淡。
“現成的馬車在外等著,這天還不算晚,羅纓姑娘怕夫人換洗的衣裳不夠又讓我帶了幾件來,釵環首飾也備了一套。左右德壽宮裏有大宮女大姑姑,夢生和秋穗不會服侍的,讓她們也是一樣的。隻是羅纓姑娘還是叮囑夫人一句,萬要謹言慎行,不可胡亂由著性子。”
我已經夠小心謹慎的了,為什麽她們總怕我做出越性的事情來,好似我真的有翻天的本領。
先前我已經洗了澡,外頭婆子打了水進來。也不用夢生伺候,我隻自己簡單的梳洗一下,換了寢衣上了床。
房裏點的安息香味道很香甜,被子的味道也是我熟悉的,我隻一躺下,就有些昏昏欲睡。白日裏我捉蝦摸魚的實在累了,兩條腿也有些酸疼。
夢生開心的歪躺在我的塌下,兩個胳膊隻撐著床沿看著我。
“笑什麽?”我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縮在床上,從沒有過的老實。
“小姐!”夢生甜甜的叫了我一聲。
從前在家時,夢生並不在近前伺候,就她這傻乎乎的樣子,還早不被人欺負死。我也是個喜歡利落的人,嫌她怯弱,總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小姐”這樣的稱呼,隻有生分的下人才會這樣尊稱我,近前的人都是喚我“姑娘”。
“做什麽又叫我小姐?”我把被角壓在下巴下,呼吸暢快一點。
“就是想叫了。”夢生還趴在床沿上,隻是笑嘻嘻的盯著我看。
“睡吧,明日隨我去騎馬射箭。你得要給我跑起來,跑不動我可要朝著你來一箭的。”
夢生聽我這樣說,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好像開心好像又擔憂,接著又似乎很害怕,之後就一臉懵的狀態。
“夢生,從前在家你們是怎麽看我的,是覺得我咎由自取報應不爽,還是覺得我傻的可憐又實在可笑?”
夢生終於不笑了,她看著我特別誠懇的說,“小姐,過去的事我們就忘了吧?再也不提了,好嗎?”
我擺正了身子,閉著眼睛,緩緩地說道,“可你不還是叫我小姐,我不還是韋家的女兒!”
“那我以後不叫了,我也跟她們一樣,叫你‘夫人’。”
“夫人?”我念叨了一句,“夫人就更不好了,怕也做不長呢!‘一日複一夕,一夕複一朝。終生履薄冰,誰知我心焦?’標點原因,此話無用。”
“小姐,你又想走了嗎?我就知道那個冷冰冰的慶王爺對你不好,他們皇家的人能有幾分真心,侯爺都尚且如此。若是實在呆不下去了,小姐也不必委屈。隻可惜夢生沒什麽本事,小姐帶著我也是累贅。當年就是她那一身本領,也落得荒涼。但如果小姐哪天想走,萬萬要來找夢生,這幾年月例銀子我動也沒動,全都留著給小姐的。”
聽夢生這樣說,我又想笑又覺得心酸,當年我也是個累贅,要不然她就能走了。若是她不死,比之從前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吧,也不過才這幾年。
還記得那年我第一次見她,舉手間折扇打開,眉宇裏英氣逼人,一顰一笑颯爽豪氣。而我再不會亂花漸欲迷了眼的總認定她是個男兒,非得要輕浮的靠著她,動不動就要調戲一番。她是個那般正氣的女子,鐵骨錚錚,容不得半分褻瀆。
“腿站直了,不許再歪一點!站不夠兩個時辰,三天不給飯吃!”
“手往上抬一點,這身子是有多金貴,若是敢再暈了,就繼續餓上三天!”
“眼睛往哪看?你的目標在哪裏?這眼珠子再給我亂轉,便就給你挖了。”
“不是吃了一碗飯了嗎?這射箭講的就是四兩撥千斤,你連這四兩都撥不動!”
從前那般張狂無章的我,誰都不服誰也不怕,偏偏就被她吃的死死的。可我偏偏還不信邪,總要招惹她,最後落得沒趣的人也總是我。
“小姐,你睡了嗎?我實在睡不著。”房裏的燈已經滅了,外頭的婆子也安歇下了,夢生扭動了一下身子,到底還是起身來看我。
“睡了。”我說。
“睡了你還說話。”夢生索性又趴在了我的床沿上,借著外頭的一點燭火,還是熱忱忱的看著我。
唉,我是真的睡著了。她一說話我就醒了,本不想搭理她,又覺得不忍心。
“小姐,你給我講個故事吧?”夢生整日呆在德壽宮,除了在這屋子裏,她哪裏也去不了。這裏也沒什麽她相熟的人,許多話她更加不能說,我半個月沒來,她便半個月說不了兩句話。
“好。”心想該講一個什麽故事呢?太長了沒完沒了,她又總要惦記。不如把那天講給羅纓的故事再說一遍吧,很短,不累,而且我已講過一遍,這次很熟了。
“那我給你講個鬼故事吧!”我說。
“呃……姑娘我膽小,嚇人嗎?”夢生是真的膽小。
“不嚇人,嚇鬼!”
“噓!姑娘,白天不說人,晚上不說嗯。”夢生真不是一般的膽小。
“那我不講了。”我在黑暗中翻了個白眼。
“那好吧,我不怕了。”夢生立馬妥協。
這次我不再偏袒那隻鬼,也不再以那隻鬼的視角來講述,而是原原本本的把故事說給夢生聽。
果然夢生聽完,唏噓不已,“姑娘,這是我聽到的最不嚇人的鬼故事了,這鬼真的是太可憐了。”
我沒說話,夢生又問我,“姑娘,你說這鬼真的不知道那人一開始就騙他嗎?”
“我不知道。”我說。
“其實那人也不聰明,拙劣的謊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也就那隻鬼傻,他難道忘了自己從前也是人嗎?”
我沒接話,卻突然想,如果我把這個故事講給王爺聽,王爺會怎麽想?我不懂他,也不明白他。
那如果我講給他聽呢?他大概會說,那個人也不是個簡單的人,至少他是個術士,能按住鬼不許他逃走,能將鬼變成羊。可這樣的能人,他會不知道鬼怕人的唾液嗎?
“華國夫人就安歇了吧,三更了。”外頭婆子聽見我們還在說話,提著燈走到門邊上,小聲的提醒了一句。
“睡吧,別再惹她們說話了。”我揮了揮手讓夢生躺下去,夢生便“骨碌”一下沒了蹤影。
帷帳沒有放下,床帳也不過是個擺設。我躺了一會兒,沒聽見動靜,便翻身向外看看夢生有沒有睡好。果然,夢生兩隻胳膊都伸在了外麵,一隻腿也露了半截。三月的夜晚到底還涼,又是睡在榻上,更容易著涼。
我伸手過去替她掖了掖被角,又把她的胳膊收了回去。正要轉身回去睡好,夢生忽然小聲的說了一句,“小姐,你在我身邊,真好。”
我去看她,她閉著眼睛,嘴角還帶著笑意,已經進入了夢鄉。
當年在江寧府,我是個出了名的小霸王,目空一切的把誰也不放在眼裏。
夢生是我從人市口買來的,她家是祖上犯了重罪,全族獲刑,入了賤籍一輩子翻不了身。沒有人買她,她就要被送去教坊司,一旦成為官妓,除非聖上恩赦,否者至死也離不開那個肮髒地。
我會買她並不是我發善心,我買夢生並著許多人回來,隻不過是陪著我玩的。他們在我眼裏不過是豬狗不如的奴,他們的命在我手上,生殺予奪都由我說了算。
我殺他們誰也定不了我的罪,就連良心都不會有半點不安,因為他們早已被剝奪了做人的權利。
那時,我做什麽都是三分鍾的熱度,想出一出是一出,偏隻有一樣讓我認了真,那就是射箭。
也許就是因為她,她那漫不經心的一射,竟能沒金铩羽,讓原本狷狂任性的我第一次有了挫敗感。
我知道許多人瞧不上我,我也知道背後有多人在詛咒惡罵我,但他們憑什麽?她又憑什麽鄙視我?
不過這是後話了,夢生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還沒見過她——我的羅纓。
早上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夢生探過一張臉來笑嘻嘻的看著我,“姑娘,起嗎?”
她靠的我太近了,我本能的往後避了避,才抬起身。看到秋穗也過來了,便衝她笑了笑問,“昨晚可還睡得習慣?”
秋穗點點頭,隻是笑笑沒回話,然後看著對我特別親昵的夢生。
“這丫頭天生的帶著傻氣,你別管她,打水來伺候我梳洗。”她還是有些局促,做事還要我來吩咐。
秋穗一時還不太能適應,畢竟我在德壽宮和在慶王府確實有了很大的差別。她以為那日鳳娘約我逛街時的樣子就已經是我的不拘一格了。說不定她也同其他人一樣認為我在德壽宮是怎樣的如坐針氈,不受待見。
我已經許久沒騎過馬了,沒有騎裝也沒靴子,所以我隻穿了平常的寬袖錦衣,然後用襻膊紮起衣袖。頭發也是我自己綰的,學著花潼從前那般,用發帶束起。那枚玉簪已經斷過一次,所以不敢它受力,隻是簪著做個裝飾。